正文 第7章 雪山無雪(4)(1 / 3)

汽車啟動的一瞬間,我回頭留戀地看了看那“腰帶”。我突然發現山嵐出現在瑪尼堆之上,與那經幡纏繞在一起。經幡下盤腿端坐著一位臉龐如根雕般的轉經老阿媽。

奇怪,剛才我為什麼沒看到她?

我心裏挽了個疙瘩。

汽車行至山腰,我再回頭看時,轉經阿媽不見了。惟山嵐仍飄在瑪尼堆上。

我不知道歲月何時才能毀掉我與山嵐之間那玄妙的距離……

90年代初。我來到唐古拉山深入生活,肯定地說,這是我超過百次地登上這座聞名於世的大山了。上山的次數多了,自然對山對自己的認識也就達到了一個深的高度。

上了一百次山,山才說了話。

那天,閑暇無事,我進山行至當年那個溫泉處,遇一藏家老獵人,正赤膊精腿地撩潑著泉水洗澡。我來,他競也沒有任何羞詫之意。我便站一旁,細觀。

泉,自然還是20多年前那泉,清澈而溫熱,暖人心脾。所不同的是雪洞沒了,給人的感覺泉仿佛移了位。泉邊明顯地殘留著半圈帳房的遺址,鏽著灰燼的地灶,結著酥油硬疤的土墩,還有帳篷的碎片……我隻知道這裏曾經發生過的一些事情,卻並不知道這裏曾經發生過的全部事情。疑惑掛滿我的眉宇。

老獵人出水,穿衣。他主動跟我搭話:

“這裏是一個藏家老嫂的家。”

他的目光久久地射在那遺址上。

我問:“你叫他老嫂,我當然要叫他老阿媽了。老人現在住哪裏?”

“已經走了十多年了,99歲走的。你看,那不是她嗎?”

我順著老獵人手指的方向望去,山包上有兩座墓堆。還沒容我說話,老獵人就說:

“右邊那墳裏埋的就是老嫂,左邊睡著一個軍人。”

軍人?我驚訝地間了一聲。

他久久不言語,卻不沉思,隻是望著我,一雙鷹樣的目光。

我等著他。

果然,他笑口開言:“我講一個故事給你聽。”

於是,我便有了今天創作這篇散文的立意和題目:雪山無雪。

那個午後(老獵人實在記不得是哪年哪月的午後。不過,我根據他講的事情分析,很可能是我和昝義成那一年在唐古拉山拋錨的前兩三天的事),德吉達娃阿媽從寺廟裏朝覲回來走過公路時,確實遇到過一個兵,那個兵沒有帶槍卻背著沉甸甸的什麼東西。

直覺使她知道那個兵不是正常情況下在雪山上趕路。當時雪花滿天飛揚,眼前仿佛罩上了一層麻紗,幾米外的事物就模糊一片了。

那兵走得十分吃力,動一步都像拖著一座山。他走著走著突然趴下了,似乎還慘叫了一聲……德吉達娃阿媽吃驚地站住,看著。那個兵趴下後並沒有躺著不動,而是一點一點地朝前移動。阿媽明白了,兵的體力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才不得不爬行。她遠遠地看了一會兒,又走她的路了。

老人彎成了一把老鐮刀,收割著僅僅剩下的那點白晝。天很快就黑了。她回到了山腳下自己那頂被牛糞火熏得像鐵皮一樣用犛牛繩編織的帳篷。

大雪掩埋了山中的喇嘛廟,掩埋了山下德吉達娃的帳篷。一切聲色都消失了,這個世界在這一刻死一樣空寂。

我們沒有理由責怪阿媽的粗心或者狠心。一個藏家在佛的獨身老人,近80歲了,祖祖輩輩守著半欄羊窩在山溝裏,從來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是什麼色彩。但是,德吉達娃老人一輩子都忠誠於佛祖,是個虔誠的信徒,善良是她的本分。這諸種因素便是德吉達娃離開那個兵回到帳篷後產生悔恨心緒又無可奈何的原因。

雪花悄聲悄氣地咬薄了夜幕。

那個兵爬行的姿勢一直在阿媽眼前浮動,使她的心無法平靜下來。

這個夜晚他會怎麼過去呢?從進帳篷那刻起,她想的就是這一件事。雪天冰地,一個看來體力已經耗得所剩無幾的人,如何熬得過這個連壯漢子也難以對付的長夜!

她從靜坐中站起來,卻不知道該幹些什麼。晚飯她無心去做,肚子壓根兒就不覺饑,瞌睡也遠離她而去,睡覺仿佛成了一種負擔。帳篷裏那點兒小小的空間,平時多放一碗酥油茶她都嫌礙手礙腳的,此刻她卻覺得整個唐古拉山都裝進來了。她分明看見那個兵正在艱難地一步一挪地跋涉在雪海裏,一陣狂風卷來,積雪揚起,他被埋了進去。又旋來一股雪浪,把他從地上掀到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