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愣在那兒做啥?快把你那寶貝也拿下來,兩根來個合二為一……”
我的兩個手指剛住一堆一捏,話還沒說完,昝義成就什麼都明白了,他忙解下自己的“腰帶”,高興得在屁股一狠勁一抽,原地蹦起一尺高。然後,他又接過我的“腰帶”,立馬動作起來,他一邊幹活一邊說:
“我們活了!活了!”
我想,這之前,他一定想到了死……
曆史長河的每一個時期都有時間老人有意或無意遺留下來的拓片。
這便是被後人視為珍寶的文物。
30年後。
一次,在日月山下某汽車團的榮譽室裏,我看到一個精致的大玻璃盒裏展覽著一批實物:鐵鍬、十字鎬、臉盆、水壺、磁碗、鋁鍋、軍衣……它們為什麼那樣眼熟且牽人心腸?
講解員告訴我,30年前的一個冬天,他們團裏一支車隊在唐古拉山被一場罕見的暴風雪圍困了整整25晝夜。當指戰員們突圍出來時,一個個都變成了黑臉、長發、破衣的“野人”。榮譽室裏的實物大都是從唐古拉山現場或從當年與暴風雪搏鬥過的官兵手中搜集而來……
講解員說:“我們的汽車團是一支有著光榮傳統的英雄部隊,它組建於解放戰爭時期的華北戰場……”
我打斷了他的話,這些我都知道,我還可以給你背誦首歌頌你們部隊的順口溜,它誕生在唐古拉山——
抗過薑,援過朝,天安門前出過操,東海岸邊拖過炮,唐古拉山拋過錨。
我說:“這是當年在唐古拉山拋錨的駕駛員編的順口溜。”
講解員吃驚地望了我一會兒,問:“同誌,你是……”
“我在唐古拉山拋過錨!”
我繼續參觀榮譽室。我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那些展品,流連忘返,不肯離去。最後,我在一根麻繩前站定。
既陌生又熟悉;既遙遠又親近。
它已經發朽,褪色;縮短,變細。上麵的斑斑油漬化作了歲月的硬痂。
我望著它,不知不覺地走進了曆史的畫廊裏……
講解員走過來,問我:“你一定想起了什麼往事吧?”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卻問:“你知道這麻繩的用途嗎?”
他不假思索地說:“當年汽車兵用它來保暖。”
“不!”我搖了搖頭,“不僅僅是為自己保暖!”
講解員怔怔地望著我,希望我說下去。
這時候,我倒好像成了講解員……
說不上來是因了何故,我和昝義成表現出來的聰明才智在那天夜裏達到了無與倫比的驚人程度。在有了那根“油撚”之後,圓木在我們手裏再也不是無法製服的頑木了。我已經記不得是他的主意還是我的建議,反正我們用千斤頂把圓木死死地擠壓在汽車保險杠的下麵,加力,再加力,很快它就變軟破裂,成為任我們揉捏的麵團了。之後,昝義成把“油撚”埋進在木頭上掏出的幾個坑裏,點著,汽車的油底殼下便升起了一堆火。
嚴格地說,不是火,而是一堆煙。圓木太潮,起不了火焰。不管怎麼說,雪山上畢竟飄起了一縷暖意。
圓木點燃了,不出火苗,隻聽見劈劈叭叭的聲音。
我從駕駛室裏翻騰出來兩張揉得皺巴巴的《青海日報》、《人民軍隊報》,和昝義成輪流著扇火,總希望那堆煙裏能噴出火苗來。
沒有,始終沒有火焰升起,煙反而越來越濃,嗆得我倆又咳嗽又淌眼淚。這時,我想,指望一朵雲下雨太傻了,光靠圓木生火看來既難保住汽車,又救不了我和昝義成。必須另想辦法。我便對昝義成說,你就呆在這裏,該幹啥還幹啥,我再走出去看看。昝義成連頭也沒抬,隻顧悶聲悶氣地扇著火,瞧那勁,巴不得把自己的身子當成一粒火星扇進去,燃起旺火。
我剛走出去一步,昝義成就追了上來。他像變戲法似地從他的褲兜裏掏出我的那根“腰帶”,塞到我手裏,說:
“山裏風頭硬,咬肉呢,你把腰裏纏緊些!”
“怎麼?你沒把它燒掉?”我心裏好溫暖。
“一根麻繩就真能當柴燒?引個火,有我的那根就足夠了。”他很平靜,“我總覺得我倆的‘腰帶’不能全燒了,留下來一根為好。當然是留你的了,你是駕駛員,又是連裏的秀才,同樣的東西一落到你們這些人身上就金貴了!”
說畢,他又蹲下扇火去了。
我把那根麻繩緊緊地勒在腰裏,又朝山中走去了。
到哪兒?我不知道。
我的想法很簡單,呆在這裏,如果真的遇到更大的雪災隻能有車毀人亡這一種結果。走出去,說不定還會碰上救命的“活菩薩”。
我沿著一條山溝漫無目的地走著,天氣特冷,揭屁股風吹得我往前邁步都很困難,冷冷的風雪填滿我心口。索性側著身走吧!我心裏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企盼:藏村,夜行人,水,甚至一束微弱的燈火……它們當中的任何一種出現在我麵前,都會成為救命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