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那晚,南希和我在閣樓高處,蜷曲著身軀相互靠近取暖,沮喪地想擋開冰冷的空氣。冬天的太陽早已西下,憤怒咆哮的強風在外麵搖晃著屋上的尖頂飾,也鑽入牆壁的裂縫,吹進屋裏來。
“他們說,年前就會下雪,”南希低語,將毛毯拉到下巴,“我想我不得不相信他們的話。”
“風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嬰兒在哭泣。”我說。
“不,不像,”南希說,“它聽起來像很多種東西,但絕對不是嬰兒。”
那晚她告訴我少校和葉米瑪的孩子們的故事。那兩個小男孩的血液無法凝固,一個接著一個埋入墳墓。現在雙雙並排,葬在裏弗頓莊園教堂墓地寒冷堅硬的土地中。
第一個男孩是蒂莫西,他和少校在裏弗頓莊園騎馬時,從馬上摔了下來。
南希說,整整四天四夜後,他才停止哭號,小靈魂終於得到安歇。他死去時,身體白得像床單,所有的血液都湧到他腫起的肩膀,渴望突圍而出。我想到那本漂亮書脊的童話書,上麵印著蒂莫西·哈特福德的名字。
“他的哭聲讓人難以忍受,”南希移動腳丫,一陣冷風灌了進來,“但和她的比起來,不算什麼。”
“誰的?”我低聲問。
“他的母親,葉米瑪。他們抬走小孩的屍體後,她開始慟哭,哭了一個禮拜。你該聽聽她的哭聲。那種悲傷會讓頭發變白。她不吃不喝,血色消退,最後幾乎變得跟他一樣慘白。願他的靈魂安息。”
我不禁顫抖,試圖想象這位過於平庸的肥胖女人如何承受如此慘烈的悲劇?“你說‘孩子們’?其他小孩出了什麼事?”
“另一個叫亞當,”南希說,“他活得比蒂莫西久,所以我們都以為他逃過了那個詛咒。其實不然,他隻是被包裹得比他哥哥更緊。除了在書房念書以外,他的母親不準他做任何活動。她不打算犯下同樣的錯誤。”南希歎口氣,將膝蓋抬高至胸部取暖,“啊,但是如果小男孩想要調皮的話,沒有任何母親能夠阻止。”
“他做了什麼調皮事?是什麼害死了他,南希?”
“不過就是跑上樓梯而已,”南希說,“發生在少校那幢位於白金漢郡的宅邸裏。我沒有親眼看到,但那邊的女仆莎拉親眼目睹了整件事,她當時正在打掃大廳。她說,他跑得太快,一腳踩空,滑了下來。就這樣而已。一定不怎麼痛,因為他馬上自己站起來,繼續往上走。莎拉說,直到晚上,他的膝蓋才腫得像甜瓜那麼大,跟蒂莫西的肩膀一樣,稍晚,他開始哭喊。”
“持續了好幾天嗎?”我說,“像上次一樣?”
“不,亞當沒撐那麼久。”南希壓低聲音,“莎拉說,可憐的小男孩整晚痛苦地哀號,呼喊他的母親,哀求她解除他的痛苦。在那個漫長的夜晚,宅邸裏沒有人能夠合眼,甚至連已經耳背的馬夫巴克先生都沒辦法入睡。他們隻能躺在床上,聽著那男孩痛苦地哭號。少校在房門外站了一整夜,非常堅強,沒有掉一滴眼淚。
“據莎拉說,天亮前,哭聲突然停了下來,整個宅邸陷入一片死寂。早上她端著托盤進房時,發現葉米瑪靜靜地橫躺在床上,緊緊抱著她的小男孩,亞當的臉平靜得像上帝的天使,仿佛睡著了一般。”
“她像上次一樣大哭嗎?”
“這次沒有,”南希說,“莎拉說,她看起來和他一樣平靜。我想,她慶幸他的折磨結束了。痛苦的夜晚已經結束,她送他到一個更為美好的地方,一個沒有痛苦和憂傷的地方。”
我思索著這些話。男孩哭喊的突然止歇。母親的寬慰。“南希,”我慢慢說,“你不會認為……”
“我認為,弟弟比哥哥少受點折磨是種悲憫。”南希厲聲打斷我的話。
然後是一片沉寂,我以為她睡著了,但她的呼吸聲還是很淺,因此,我想,她隻是假裝睡著而已。我將毛毯拉上來,圍在脖子旁,閉上眼睛,試著不要去想象哭叫的男孩和沮喪的母親。
我正要飄浮入夢鄉時,南希的低語劃過冷冽的空氣:“現在她又懷孕了,預產期是明年八月。”她的語調突然變得很虔誠,“你要特別用心祈禱,聽到了嗎?特別是現在——上帝在接近聖誕節時傾聽得更為仔細。你要祈禱她這次會生個健康的寶寶。”她翻個身,拉走大半條毛毯,“祈禱這次的寶寶不會流著血早夭。”
聖誕節來了又去,阿什伯利勳爵的書房一塵不染。節禮日隔天早上,我勉力抵禦著寒風,為湯森太太到番紅花公園跑腿。瓦奧萊特夫人正在規劃新年午餐派對,希望為她的比利時難民委員會廣召支持。南希聽夫人說,如果必要的話,她想擴展委員會的範圍,收留法國和葡萄牙的流亡人士,她很喜歡這個點子。
湯森太太說,午餐派對要讓人印象深刻,非得仰賴喬治亞先生地道的希臘糕點不可。可不是誰都買得到,她帶著自我炫耀的語氣又說道,尤其在這麼艱辛的時候。確實如此。我要去雜貨店櫃台領取裏弗頓莊園湯森太太的特殊訂貨。
盡管天氣酷寒,我還是很高興能到鎮上去。單獨出門,躲過南希無休無止的嚴厲督察使我精神一振。在數個月的相安無事後,她最近突然對我的職務產生莫大興趣:不斷監督、指責,以及糾正。我不安地認為她打定主意要訓練我,以因應未來更為嚴厲的改變。
再者,我會欣然接受這項工作,部分是出自於我的秘密理由。阿瑟·柯南·道爾所寫的第四部福爾摩斯小說已經出版,我向小販預約了一本。我花了六個月才存夠書錢,而這是我的第一本新書,我以前都買舊書。《恐懼之穀》——光是書名就讓我無比期待。
小販和妻子還有六個孩子住在一連串背靠背、外觀相似的一棟灰石房舍內。那條街位於沉寂陰鬱的住宅區,就在火車站後麵,空氣中彌漫著燃燒煤炭的濃濃氣味。鵝卵石轉為黑色,燈柱上有一層薄薄的煤灰。我小心翼翼地在破爛的門上輕敲,然後往後退一步靜靜等待。一個大約三歲的小孩穿著沾滿灰塵的鞋子和破舊的套頭毛衣,坐在我站著的階梯旁,用根木棍敲著排水管玩耍。傷痂遍布在他光溜溜的膝蓋上,因寒冷而變為藍色。
我更用力地又敲了一次門。門終於打開,出現一個骨瘦如柴的女人,她挺著大肚子,腰上緊緊地係著圍裙,背著一個眼睛紅紅的小嬰兒。她一語不發,當我說話時,用無神的眼睛盯著我。
“你好,”我用從南希那兒學來的腔調說,“我是格蕾絲·裏維斯,找瓊斯先生。”
她默不吭聲。
“我是個顧客,”我稍微開始結巴,不由得流露出詢問的口吻,“來買一本書?”
她的眼光閃爍,閃過一抹難以察覺的領悟。她拉高背在瘦削臀部上的嬰兒,歪著頭指向後麵的房間:“他在後院。”
她略略側身,我不得不擠過去,走往這小房子裏的唯一一條走廊。門後是個廚房,彌漫著腐敗牛奶的濃厚臭味。兩個小男孩全身髒兮兮的,坐在桌旁,沿著磨損不堪的鬆木桌麵滾動一對石頭。
較大的男孩擊中了他弟弟的石頭,然後抬頭看我,眼睛在瘦削的臉龐上顯得特別圓大:“你在找我爸爸嗎?”
我點點頭。
“他在外麵為手推車上油。”
我看起來一定是一臉茫然,他粗短的手指指著火爐旁的一扇小木門。
我再次點頭,試圖微笑。
“我很快就會開始和他一起工作,”男孩將注意力轉回石頭,準備另一次出擊,“等我八歲的時候。”
“你很幸運。”較小的男孩嫉妒地說。
大一點的男孩聳聳肩:“當他不在時,等有人照顧這個家,你還太小了。”
我走到門前,將門推開。
一條曬衣繩上掛著沾有黃色汙跡的床單和裙子,小販就站在下麵,彎著腰檢查手推車的輪子。“該死。”他低聲咒罵。
我清清喉嚨,他倏地轉身,頭撞到把手。
“該死。”他眯著眼睛看我,下唇叼著煙鬥。
我試圖重新模仿南希的氣勢,但終告失敗,於是我努力擠出聲音:“我是格蕾絲。我來拿書?”我等了一下,“阿瑟·柯南·道爾爵士的書?”
他身子靠在手推車上。“我知道你是誰。”他吐口煙,我聞到煙草燃燒的甜美氣味。他在長褲上抹抹油膩膩的手,然後瞪著我,“我在修車子,好讓我孩子用。”
“你什麼時候走?”我說。
他的目光越過晾衣繩凝視天空,沉重而沒有生氣:“下個月。皇家海軍陸戰隊。”他用肮髒的手抹過前額,“我從小就一直想看看大海。”他看著我,表情中有種落寞,我不禁轉開頭。我透過廚房窗戶看見女人、嬰兒和兩個男孩都瞪著我們。破了洞的玻璃因煤灰而顯得暗淡,他們的臉龐像是汙濁池塘中的倒影。
小販循著我的眼光看去:“窮人在軍隊裏可以賺大錢,”他說,“如果他夠幸運的話。”他丟下衣服,往房內走去,“進來。書在這裏。”
我們在前麵的小房間內完成交易,然後他領我到門口。我小心翼翼地避免瞥向兩旁,我知道,饑餓的小臉蛋會瞪著我。我走下門前的階梯時,聽到他大兒子說:“那位女士買了什麼,爸爸?她買肥皂了嗎?她聞起來有肥皂的香味。她是個有錢的女士,對不對,爸爸?”
我疾步向前走,但控製住腳步,免得自己奔跑起來。我想離那棟房子和小孩們,愈遠愈好,沒想到的是,小孩們竟然將我這個平凡的女仆當成有錢的女士。
轉過街角,進入鐵道街時,我鬆了一口氣,煤灰和貧窮的壓迫氣味都拋諸身後。我對艱困並不陌生——母親和我有好幾次幾乎過不下去——但我那時醒悟到,裏弗頓莊園改變了我。我在不知不覺中,習慣了它的溫暖、舒適和富裕;我開始將這些視為理所當然。我快步走著,穿越街道,經過唐氏乳製品公司的馬匹和馬車,雙頰因寒冷凍得通紅。我此時下定決心,無論如何絕對不能失去這些,絕不要像母親一般失去身份。
在大街的十字路口前,我低頭進入一個帆布雨篷,躲進陰暗的凹室,那裏有一扇閃亮的黑門,旁邊掛著黃銅招牌。呼吸在寒冷的空氣中變成白煙,我從外套內摸索出我買的東西,拿掉手套。
我在小販的房子裏隻匆匆看了書一眼,確定書名正確無誤。現在我盡情凝視著它的封麵,手指慢慢擦過皮革,沿著書脊上“恐懼之穀”的花俏字體凹印撫摸。我對著自己低聲呢喃出這幾個刺激的字眼,然後將書舉到鼻子前,用力吸進墨水的味道。各種可能性的氣味。
我把這個如禁果般甜美的物品塞進外套襯裏,擁在胸前。我的第一本新書。我的第一樣新東西。現在隻需將它藏在我閣樓的抽屜裏,不讓漢密爾頓先生起疑,或被南希抓到就好。我將手套套回僵硬的手指,眯著眼看街道上酷寒的刺眼強光,連忙走出來時,一頭撞上一位精神奕奕、正往裏走的年輕女士。
“哦哦,原諒我!”她驚訝地說,“我真魯莽。”
我抬頭,雙頰熱燙。是漢娜。
“等等……”她思索了一會兒,“我認識你,你為祖父工作。”
“是的,小姐。我是格蕾絲,小姐。”
“格蕾絲。”她流暢地說出我的名字。
我點點頭:“是的,小姐。”在我外套下麵,我的心髒貼著新書,敲擊出充滿罪惡感的禁忌鼓聲。
她解開天青色的圍巾,露出一小片如百合花般雪白的肌膚:“你有次把我們從浪漫派詩歌的死亡中拯救出來。”
“是的,小姐。”
她盯著街道,冰冷的風正將空氣轉為雨雪,她不由自主地在外套裏顫抖。“今早真冷。”
“是的,小姐。”我說。
“我通常不會在這種天氣出門。”她又說,轉身背對我,雙頰因寒冷而酡紅,“但我預定要補上音樂課。”
“我也不會,小姐。”我說,“我是出來替湯森太太拿她訂的貨。是糕點。新年午餐派對要用的。”
她看看我空無一物的手,然後望著我走出來的凹室:“在這裏買糕點很不尋常。”
我隨著她的眼光看去。黑門上的黃銅招牌寫著“道夫太太秘書學校”。我拚命尋找答案。任何能解釋我會在這個凹室出現的理由,撒任何謊都行。買書的事不能被發現,我冒不起這個險。漢密爾頓先生對閱讀的書籍有清楚的規定。但我該說什麼?如果漢娜向瓦奧萊特夫人告密說我私下跑去上課,我可能會失去工作。
在我能想出借口前,漢娜清清喉嚨,摸索著她手中用棕色紙張包住的小包裹。“嗯。”她說,這個字眼在我們之間的空氣中徘徊。
我怏怏不樂地等著她的指控。
漢娜換了個姿勢,挺直脖子,直直望向我。她維持那個模樣好一會兒,最後開口說話。“嗯,格蕾絲,”她以明確的口吻說,“看樣子,我們都有秘密。”
我驚愕得無法回話。我太過緊張,以致我沒察覺到她也很緊張。我咽了下口水,抓住秘密書籍的邊緣:“小姐?”
她點點頭,接下來的動作讓我困惑不已,她熱切地抓住我的一隻手:“恭喜你,格蕾絲。”
“你這麼想嗎,小姐?”
“是的,”她熱切地說,“我現在知道你藏什麼東西在你的外套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