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哲人甲說:丈夫出軌,妻子總是被蒙蔽到最後的那個人。
哲人乙說:丈夫出軌,妻子憑著直覺總是第一個知道。
自從丈夫海歸後,這兩句話就一直在困擾著王莙,她是個researchscientist(科研人員,科學家),吃的是科研的飯,習慣於讓實驗數據說話,而每設計一個實驗,都會先設立兩個互相矛盾彼此衝突的假設:
假設1:
基因A能控製癌細胞生長。
假設2:
基因A不能控製癌細胞生長。
而她的任務,就是用實驗的方式確定究竟是假設1成立,還是假設2成立。
所以她對哲人甲和哲人乙彼此衝突並不感到奇怪,正相反,她一看到這樣兩個互相對立的命題,就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不可遏製地想要設計出一個實驗來求證一下誰是誰非。
隻不過出軌不像基因致癌,貌似還沒誰通過實驗的方法證明過。
隔壁實驗室的田彬肯定是哲人甲的徒子徒孫,幾乎每次午餐時遇見都要表達一番極度的擔心:“王老師啊,你真不該讓你們家大王老師海歸的……”
田彬說的“大王老師”,就是王莙的丈夫王世偉,因為兩夫妻都姓王,同事就管他們叫“大王”、“小王”。但田彬總是管她叫“王老師”,管她丈夫叫“大王老師”。
王莙知道田彬成天忙著三個孩子,沒空兒看網上的八卦新聞,一定不知道自打“倉老師”(蒼井空,日本AV演員)大行其道之後,“老師”這個稱呼就變得多麼含義豐富,以至於她一聽到有人叫她“老師”,就覺得渾身不自在。
再說她現在也不是老師,雖然所裏也有academic(教學,教師)職稱,但那個也不是隨隨便便就給你的,你要能申請到grant,還要經過一大套審核評定,才能弄個assistantprofessor(助理教授)當當。但所裏不論哪一級的professor,都隻是一個頭銜,並不真正教書的。
也就是說,這研究所裏沒有一個“老師”。
雖然她知道說了也沒用,但她每次都會委婉地表達一下對“王老師”這個稱呼的謝絕:“小田啊,快別叫我‘王老師’了。”
“哎呀,不叫您王老師叫什麼呢?”
“就叫王莙好了。”
“那怎麼行?您是前輩,我怎麼能直呼其名?”
這個“前輩”也很刺耳,簡直就像“長輩”一樣難聽。她自從過了三十歲之後,對“大姐、大嫂、大姑、大媽”之類的稱呼就特別敏感,更不用說“前輩”了,尤其是從一個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人嘴裏說出來,令她有“白發三千丈”的感覺。
她不知道田彬就是那種哪怕隻比人家小一歲,也要認為自己小一輩的人,還是在表示職稱方麵的謙虛。
田彬的職稱是technician(技術員),與researchscientist之間隔著好幾級,或者應該說是隔著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technician無論怎麼升級,也隻能升到technician1,2,3,怎麼都不會升到researchscientist的位置上去,因為完全是兩條不同的軌道。
不過田彬能做到technician已經是個奇跡了,因為田彬在國內的時候是做護士的,後來丈夫出國做博士後,她也跟著出來了,先是在一個餐館打工,後來就到丈夫工作的實驗室做volunteer(義工)。雖然她完全沒受過這方麵的訓練,但不知怎麼的,卻很得老板賞識,最後老板就雇她做了實驗室的technician。
這個研究所的實驗室,都是靠老板的grant(科研經費)支撐的,基本可以用朝不保夕來形容。今天有錢了,可以天南地北雇一大幫人來幹活;明天沒錢了,又可以把一大幫人都趕回天南地北去。有時連老板自己都得卷鋪蓋滾蛋,田彬的丈夫早就因為經費問題被迫到別的實驗室工作去了,其他人也像走馬燈一樣換了又換,但田彬卻像《英雄兒女》裏的那麵戰旗一樣,始終屹立在隔壁實驗室裏。
王莙有點怕和田彬一起吃午飯,因為田彬特別愛提到她丈夫王世偉,而她剛好特別不愛觸及這個問題,每次都被田彬問得山窮水盡,尷尬萬分,而田彬好像從來都沒察覺這點一樣,隻要午飯時碰上了,總要扯到王世偉頭上去。
“王老師,你們家大王老師什麼時候回來?”
“嗯——,快了。”她不敢說丈夫隻是臨時回來辦點事,住幾天就走的,她希望田彬會理解為丈夫是要徹底“歸海”了,那樣今天也許可以少受點盤問。
但田彬的嘴巴可不是《黃繼光》裏的機槍眼那麼好堵的:“哎呀,那好啊!說真的,夫妻兩地分居真的不好,對生理心理都不好。我那時在國內過得那麼滋潤,院裏上上下下都喜歡我,但是我們‘毛片’出來了,我馬上就跟著出來了——”
“毛片”就是田彬的丈夫,其實叫“毛平彥”,但從田彬那兩片薄薄的嘴唇裏一氣嗬成地吐出來,聽上去就像是“毛片”一樣。
王莙看見過“毛片”幾次,矮矮的,瘦瘦的,其貌不揚,身材像個還沒發育的小男孩。
光從外貌方麵來看,她怎麼也想不出“毛片”就是田彬經常甜甜蜜蜜地提到的“我們毛平彥”,因為田彬雖然還穿著若幹年前國內帶來的那些衣服,但長得還是不錯的,個子不高,生完三個孩子,身材也沒太走樣,又有時下流行的小臉尖下巴,有點像《TheEnglishPatient》(《英國病人》)裏那個法國女演員朱麗葉?比諾什。
令王莙不懂的是,同是小臉尖下巴,鼻子眼睛的排列組合也差不多,為什麼朱麗葉?比諾什看上去就那麼優雅大方,而田彬卻顯得這麼村俗小家子氣呢?
她從來沒公開說過田彬像朱麗葉?比諾什,因為田彬的自我感覺已經相當滿盈了,再說就要爆棚了。雖然田彬是她們那層樓裏學曆最低職稱最低的中國人,但說起話來底氣卻最足,不論是誰的科研項目,也不論是哪方麵的研究,她都敢插嘴評論。如果是跟科研不相關的話題,那她就更是“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了,不論是誰,都敢給人家提些人生忠告。
田彬很體己地說:“王老師,我們‘毛片’那個實驗室在招人,可以叫你家先生去試試。”
王莙是個感動不得的人,一感動就恨不得把心掏出來亮給對方:“哦,謝謝你了,不過王世偉他——呆兩天就走的。”
“走哪去?”
“回國。”
“還回去啊?我還以為他——想明白了,願意回到你身邊來了呢?”
這話怎麼聽著這麼不順耳呢?仿佛王世偉另覓新歡了似的。
王莙想解釋一下,辯駁一下,但心裏也沒底。
她怎麼知道丈夫沒有另覓新歡?說不定田彬國內的親戚朋友傳了什麼話過來,現在滿世界的人都知道她丈夫另覓新歡了,就她一個人不知道呢。
哲人甲不是吃幹飯的!
她無言以對,隻好裝作沒聽見,專心致誌地用一把小刀削蘋果。
田彬感歎說:“不過大王老師在國內發展也挺好的,畢竟他呆在這裏也過得不順心,連你都提了researchscientist了,他還是postdoc(博士後),換了是我,肯定也想不開!”
王莙開玩笑說:“嗬嗬,那你的意思是我把他逼走的?”
“那也不是,但是——怎麼說呢,女人太強了不好——”
“我沒太強啊!我幹這麼久才提個researchscientist,已經是很窩囊的了。”
“但他連researchscientist都沒提上啊!”
“那你說怎麼辦?難道叫我改回做postdoc?”
“改回做postdoc也沒什麼不好的呀!職稱嘛,隻不過是個名稱,隻要你水平在這裏,拿什麼職稱都一樣。”
她不知道這是田彬用來安慰自己的話,還是“毛片”用來安慰老婆的話,不管是誰的創造發明,反正田彬兩口子是被這話安慰住了,一個安心地做著“千年博後”,另一個安心地做著“千年博後”的老婆。
她開玩笑說:“我也知道職稱不過是個名稱,但王世偉他不這樣想啊,如果你能把這話對他說說,那就好了。”
田彬急切地說:“王老師,我和你們家大王老師一點聯係都沒有的。”
王莙本來沒認為田彬和丈夫有什麼聯係,但被田彬這麼急赤白臉地一撇清,心裏反而納悶起來:難道田彬真的和丈夫有一手?
丈夫海歸前,也是在所裏工作,但不在一層樓,王莙在四樓,丈夫在二樓,上班時間兩人很少碰麵,偶爾有點什麼事,丈夫上四樓來一下,要是給田彬等中國女同事碰見,總要逮住了開幾句玩笑。
王莙對此已經是見怪不怪,因為丈夫是公認的帥哥一枚,雖然隻是華人裏的帥哥,也隻是華人公認的,但華人裏帥哥少啊,人到中年還稱得上帥的就更少了,所以還是很搶眼的,走到哪裏都會有女性搭訕。
她自己對丈夫的長相是早就無感了,不會有逮住了多說幾句話的衝動,但是想當初,她也是一看到王世偉的身影,甚至一聽到“王世偉”幾個字就熱血沸騰的人。
那時一到開飯的時間,她就坐在寢室的窗子前假裝看書,其實是在看窗外的小路,一看到他去食堂打飯,她就立即拿個飯碗往食堂跑,就為了能在打飯的路上碰見他,雖然他那時根本不認識她,也不會和她打招呼,但默默地看一眼也能讓她回味好幾天。
那時,像她這樣的傻丫頭還不止一個,光她們寢室裏就有三個,都是看一眼王世偉就可以興奮三天的主。
2.
上大學的時候,王莙是一班的,王世偉是二班的,如果不是軍訓,她可能根本不會注意到他。
那年的天氣相當炎熱,雖然已經是九月份了,但熱得就像三伏一樣。新生們裹著一身密不透風的嘎綠嘎綠的軍裝,站在大太陽下,立正稍息,向右看齊,那日子真不是人過的呀!
剛開始的時候,王莙並沒注意到王世偉。
也不怪她,那麼熱的天,她每時每刻都在磨命,能讓自己不倒下去就不錯了,哪裏還有閑心看帥哥?
再說人人都裹在那身綠皮裏,綠皮又不修身,都是大垮垮的,連腰間的皮帶都不能勒出一點身形來,又成天在太陽下暴曬,一個個黑得像挖煤的,哪裏還看得出誰帥誰不帥?
但竟然有人注意到王世偉這個大帥哥了。
這雙慧眼屬於她們寢室的大姐大裴小寶。
裴小寶是複讀生,複讀了兩年,所以比其他直接考上來的人都大。裴小寶倒也不忌諱這一點,光明正大地告訴寢室各位:“我複讀了兩年的,比你們都大,我就是這裏的大姐大。”
王莙很快就發現大姐大比她知識淵博多了,什麼都知道,她頭一次離開爹媽到外地讀書,能遇上這麼一位睿智的大姐大,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言聽計從。
有天晚上,吹熄燈號之前,她聽到大姐大和寢室裏幾個女生在議論:
“就是二班那個排頭兵啊!我老早就注意到他了。”
“腿長得真直。”
“動作真規範。”
“不規範會讓他當排頭兵?”
“可惜,我們班的排頭兵太難看了。”
“我們班的排頭兵是誰呀?”
“你連我們班排頭兵是誰都不知道?那你軍訓的時候向誰看齊?”
“我,就向我旁邊的人看齊呀。”
“嗬嗬,我一直在向二班的排頭兵看齊。”
“如果我們班的排頭兵有二班的排頭兵那麼——規範,我們每次會操肯定能得第一。”
“但是二班會操也沒得第一啊!”
“他們是有眼不識泰山。”
“有資源不會利用!”
第二天會操的時候,王莙特意留心了一下二班的排頭兵。離得遠了點,沒看出什麼特別的地方來,腿是很直,動作是很規範,但籠在那麼空蕩蕩的褲腿裏,誰的腿又不直呢?不直也看不出來呀!還有動作,訓了這麼多天了,誰的動作又不規範呢?不規範就得開小灶,加班加點訓練,一直練到你規範為止。
但寢室的女生還是那麼興奮地議論著二班的排頭兵。
“我說他動作規範吧,你們看見沒有?今天他在代理教官訓練他們班女生呢。”
“哈哈,他們班女生肯定都高興死了!”
“肯定故意亂走,好讓教官多訓練她們一會兒。”
“要是讓他來訓練我們班女生就好了!”
王莙想,如果我看不出二班排頭兵的好處,那肯定是我眼睛有問題,寢室裏別的幾雙眼睛不會雙雙都看錯,部隊的教官更不會瞎了狗眼。
於是她也加入了二班排頭兵的粉絲團,一有機會就尋找著他的身影,漸漸的,還真是看出一點眉目來了,腿是很直,動作是很規範,個子是很高,人是很帥。
人有事情幹,時間就過得快。
這給她那單調的軍訓生活增色不少。
她近距離地看到王世偉,是在軍訓快結束的時候。
那天是在練跑步,不用跑多快,但要跑整齊,一個班要跑成一個方陣,轉彎抹角時都不能變形,立定時要保持原樣。
別看就這點要求,做起來還真難呢,一個方陣跑著跑著就跑散了,等到立定的時候,總有些人還在往前衝,而另一些人又沒跟上來。
教官看得心煩,把中間的休息也取消了,發誓不跑整齊就不休息。
等方陣全都跑走了以後,地上留下了一堆綠色的東西。大家都全神貫注地在跑步,生怕把隊形搞壞了永不能休息,誰也沒注意到身後那堆綠色的東西。
一直到方陣徹底跑整齊了,教官才讓休息,也才有人注意到那堆綠色的東西,還以為是誰熱急了,把軍衣軍褲脫掉扔在那裏呢。
休息過後,又開始訓練,有個心細的發現方陣裏沒誰穿著內衣,但地上那堆綠色仍然在那裏,便覺得很奇怪:那到底是誰脫下的衣服啊?
到了第二次休息的時候,那個心細的家夥實在忍不住,把上廁所的時間用在調查研究上了,跑到那堆綠色跟前一看,發現是一個人躺在那裏。
這下,操場上亂成了一團,休息的沒休息的都湧到那堆綠色跟前。
等王莙也聽到風聲,跑過去看究竟的時候,那裏已經圍得裏三層外三層了,她什麼也沒看見,就聽說是班上一個男生暈倒了。
後來,那男生被抬走了。
再後來,聽說救護車來了,把那男生拖到醫院去了。
那天下午其他人繼續軍訓,但人心十分惶惶,都覺得自己也快倒下了,請假的多了起來,教官也嚇怕了,寬容了許多,凡是報告心慌氣短的都準假了。
最後提前三十分鍾收攤。
剩下的時間每個人都在談論那個暈倒的男生,有的說搶救回來了,有的說沒搶救回來,有的說搶救回來之後又死過去了,有的說死過去之後做人工呼吸又活過來了。
然後大家開始罵軍訓。
有些女生開始哭泣。
有些男生提議罷訓。
有些魯莽的提議逃離軍營。
有些謹慎的說千萬不能逃,逃了會被抓上軍事法庭的。
王莙慌了陣腳,不知道何去何從,隻緊跟著寢室裏的那些女生,打算她們去哪兒,她就去哪兒。
寢室裏的女生哪兒都沒去,隻在那裏議論。
後來,寢室的人都已經睡下了,突然聽到外麵鬧哄哄的。
大姐大勇敢地說:“都別動,我出去觀風。”
過了一會兒,大姐大跑回來說:“都起來,都起來,把衣服穿好了!”
“現在就逃走?”
“能不能帶自己的東西啊?”
“我不敢跑!”
大姐大呲之以鼻:“跑什麼跑呀!往哪兒跑?”
“那你叫我們起來幹什麼?”
“二班的排頭兵要來了!”
大家都像吃了興奮劑一樣,火速跳起來穿衣。
“他來幹什麼呀?”
“來收錢。”
“收錢幹什麼?”
“那個送院的死了!”
大家都愣了。
“死了?”
“死了。”
“誰說的?”
“外麵都在說。”
“怎麼死的?”
“死了就死了,還能是怎麼死的?”
“是中暑?”
“應該是吧,聽說他心髒本來就不大好。”
“心髒不好幹嘛還要參加軍訓呢?”
“他不知道自己心髒不好呀,等他覺得心髒不舒服的時候,已經晚了。”
這下每個人都覺得心髒有些不舒服。
“我覺得我的心髒也不好。”
“我有時心跳得好快!”
“我今早上還覺得出不來氣。”
大姐大吆喝說:“別自己嚇自己了,你們都沒心髒病,死的那個也沒心髒病,是部隊怕擔責任,想出來的借口。”
有個膽子大的問:“二班的排頭兵收錢幹啥?”
“這個還用問?當然是捐給死者家屬。”
想到一個活生生的人一下變成了“死者”,王莙不禁打了個寒噤。想象如果今天倒下去的是她,那她的爹媽就成了“死者家屬”了,真是可怕!
她眼前浮現出自己死後二班排頭兵幫忙募捐的情景,還有二班排頭兵把一包錢交給她爹媽的情景,爹媽自然是哭得一塌糊塗了,但看到這麼帥的男生在為女兒募捐,應該會得到一點安慰吧。
她還想象二班排頭兵安慰哭泣的爹媽說:“王伯伯,王伯母,我也姓王,今後我就是您們的兒子。”
哇,如果他能說這句話,叫她現在就死都行!
寢室的女生像幾隻老鼠一樣,嗖地一下往各人的大包小包竄去,一個個弄得悉悉索索的,過了一會兒,又都竄了回來,一個個攥著小拳頭:“捐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