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往複緣塵因果,可是此刻僅僅是注視著少年的遠去,無以複加的悲傷就洶湧得幾乎把她吞沒,她感到無可奈何。
已經不遠了,告別的時刻。
町江樹裏抬起手裏的烏桕枝提杆輕輕貼在臉頰上。
快解脫了,樹裏。你該回家了,你終於可以回家了。她對自己說。
她擦幹眼淚,向著三途河而去,身後留下一串鈴鐺疏疏落落的脆響。
穿越漫漫長夜,每一個靈魂都會變得堅強——而町江樹裏,隻是一時忍不住落淚罷了,畢竟她和六道骸的時間都很長,長得不可思議,但可惜重合的部分卻隻有這麼短暫的一小部分——縱然往後仍有千山萬裏路,她也隻能止步於此了。她眼見著少年的命運走向無窮的遠方,但那無盡的人群裏卻並不有她——而少年又可曾想過,在世代不知更迭了多少回的久遠從前,他們在輪回的道路上相遇過,並且,徹底覆複了町江樹裏的既定軌跡。
他就是她的命運。
町江樹裏放棄了無窮的遠方,放棄了無盡的人們,掌燈遊走於連接今生來世的窮途裏——隻為了一次虛無飄渺的重逢,隻為了推翻前世那一句輕飄飄的“你我都無法回去”的妄言。
町江樹裏有時簡直不能明白自己在執拗些什麼。她當然後悔過,無數次地後悔過,她怎麼會無知到這等地步,賭上從前以後所有瞬間來去、但依然寶貴的生死選擇滯留在這裏。她也不知道。可是一想起前世名為“骸”的男人在三途川畔諷刺而又莫名愴涼的笑意,她就聽到胸襟裏有個聲音在撕心裂肺地哭號,平息不了,從不間斷、不屈不撓地頑固地嘶嚎。
恐怕隻有本身也完全消失的時候才能平複它。
上一世,町江樹裏被六道骸欺騙了,所以這一次,她要竭盡全力地報複他——以甚至超越了“愛”的方式報複他。
六道骸穿越了人間道之後,輪回之眼突然劇烈地疼痛起來。不明源頭的強大力量不加節製地瘋狂注入,不斷地衝破、提高、重塑軀體的極限。六道骸年幼的身體承受著超乎尋常的痛楚,但他強迫自己咬緊牙關拚命忍耐,一手死死扣著三叉戟,被痛意扭曲的臉上露出殘虐而興奮的笑意。
來了……來了啊!他一直期待的時刻,強大到足以令世間戰栗的力量!他蓄存已久的恨意眨眼間破土而出,長成黑色的藤蔓迅速包裹了整顆心髒,化作奔騰在血液裏舒張著的強烈意誌,叫囂著本體的憤怒、憎惡以及癲狂的野心。
驀然間“哢——”的一聲,崩裂的輕響準確無誤地傳達到六道骸的腦中。
那是……什麼?
嘩——緊接是潮水般翻湧而上的畫麵。是整整六世的記憶,封印隨著輪回眼力量的釋放而徹底解除。
不……等等!那是怎麼回事?!
六道骸的目光仿佛一下子穿破無盡紛繁雜亂的記憶,直指那一段清晰深刻得宛如篆刻於骨血裏的畫幀。
他看到了町江樹裏。幼稚的小女孩町江樹裏。
她乘坐著漸漸離岸的小舟,半個身子探出船邊拚命伸手想要抓住什麼,眼神震驚而恐懼。從沒有在那張溫和平靜的容顏上見到過這種神色——悲痛,無望,難以置信,他聽到她在聲嘶力竭地哭喊。
藍紫色長發的男子在人潮湧動的岸邊長身而立,嘴角的笑容譏諷卻又無奈,他憐憫般地抬起一隻手,攤開的手掌好像跨越那橫亙著的距離就能握住町江樹裏的手——當然他根本沒想那麼做。
“已經回不去了呢,不論是你,還是我。”
女孩歇斯底裏地哭叫,好似往後所有的時日都陷入了絕望,生命從此不再有光。
“我以靈魂起誓,願自我束縛,停留在漫長輪回裏,往複行走,不得解脫,願渡引迷失的魂靈走上歸途,直至耗盡所有重獲新生的機會。”
直到叫做“骸”的男人走向歸宿。
町江樹裏以摒棄轉生為代價,換得駐留六道的機會,隻為兌現“回家”的諾言。
歸去來兮。死生已矣。
六道骸捂著劇烈抽痛的太陽穴步伐不穩地向前走,眼前的黑暗忽然破開清光萬千,景象卻模糊不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