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自此從前慢
七 夜
平常的日子總是稀鬆的,但詩人令其緊俏。
盈袖的詩有一種別致,是“小山重疊金明滅”,“懶起畫蛾眉”。她的隨筆,但取“閑花”為名,最令人可念的是劉長卿《別嚴士元》中那一句“細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聽無聲”。所以,這些琳琅文字吐露的也是一種閑情,極貞靜,即便談到日常的不好,也小心翼翼、輕輕巧巧地滑過去,像風箏在空中不露一點下墜的力。
我也透露一點消息,這本集子中的篇名多半是從《古今歲時雜詠》裏擇取的句子,意思都好,有些妥帖,甚至生出妙意;有些也失了邊際,細看卻又有一縷遊絲牽著,惴惴然的,也可愛。大抵盈袖的思緒,時遠時近,落在筆下,引出一點讚歎。對張愛玲的親近,使她多年不看《今生今世》,一旦翻過,又真心覺得張愛玲眼高。那時也隻有這樣的人,行雲流水般地現於世上,轉眼不知道無情何物,山河歲月,禮樂風景,皆有他所信從的一念。念念不忘,必有回響。盈袖想必也有這樣的聲音,略略應和他。
更早些,我們都會看中平安時代的清少納言,她的《枕草子》大抵也是盈袖念念不忘的一本隨筆,與之相映成趣的《徒然草》,到底是僧人的清透,不及清少納言的溫潤更有人間的良意。那麼,盈袖所要的,興許也是這人間的良意。推及我們自己的明清時候,公安派三子定然有其輕靈之處,張宗子則是大有好處,《陶庵夢憶》也是盈袖一看就舍不得放下的,但這些人的影響畢竟小。以前,我的老師柯平先生建議我讀《越絕書》,其用筆之精妙,一旦化於己手,就會更上一層。我讀後,倍覺古書如冰川,眼下沒有潛泳其中而不凍住的可能性。盈袖天生知道這些,她靠近民國,至多明清,再往上,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盈袖的這些錦文都可以見出民國的風味,到底那些日本隨筆,也是民國人譯出來最見氣度,可我們與之隔了豈止一條大運河?
從穿插在這些美食、衣裝、花事、行遊的錦文裏的那些古人的詩中,便可以看出盈袖有一種敬意在。將自《詩經》以降的這些詩人看作這個國家最有意思的一個群落,她也燕居在這樣的群落裏,做一個快意的女子,而不僅僅出於應命,在世俗中虛度。劉克莊說:“向來幻境安在,回首總成閑。”“總成閑”也未必不好,“閑敲棋子落燈花”,“偷得浮生半日閑”,此意最近乎木心那首《從前慢》:“從前的鎖也好看br鑰匙精美有樣子br你鎖了,人家就懂了。”要做木心這樣慢到從前的人,不必朝著生活的前頭緊趕。
盈袖真真想這樣過日子,可也沒個安排處。“總成閑”也就說的是那些“總”,這是現代的實質。我們夢想自己能夠寫出與古人交心的篇章,且生活得不必操心,這就閑出意義來了。盈袖懷著這樣的想望走,她就走進了桃花源。
七夜,金華詩人,著有《我不斷夢到相反的夏天》(五人詩選)、《宴之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