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陡然睜大了眼睛,“你……你說什麼?”諸葛亮歎了口氣,“陛下要東征,怎麼也得準備個一年才好。不過如今倉促,臣隻能一天當作三天使了。”劉備站了起來,難以置信地盯著他的眸子,仿佛想挖出他最深的念頭,“你同意了?”“臣何時反對過陛下的裁決?”“就如此簡單?”“陛下以為呢?”

諸葛亮凝望著劉備的目光裏笑意溫和動人,那神情柔軟得近乎縱容。可劉備就是覺得,自己隱隱從那笑容底下窺見了難以言說的悲傷。諸葛亮的聲音不高不低,正是有力度的音調,“早在荊州覆亡之時,臣便猜到陛下會有東征的想法。陛下在想什麼,臣都明白。臣沒有反對的立場。之所以在朝堂上,在眾臣工麵前一言不發,隻是因為臣身份敏[gǎn],不欲涉江東之事,令陛下作難。”

劉備的眼眶溼潤了。諸葛亮緩緩地走近他,略猶豫了一下,卻又堅定地伸出手握住了那雙隱藏在天子袞服下,無比粗糙,而又血肉真實的大手,“陛下,臣會為陛下措置妥當的。臣等陛下奏凱。”

那一晚他們君臣促膝長談,是多年未曾有過的盡興,幾如狂歡。直至深夜,劉備的身體已支撐不住了,諸葛亮看著侍人們伺候他就了寢,方才拜辭出宮。

就在出宮的一刹那,諸葛亮的眼淚潸然而下。腦中紛雜的念頭、零星的記憶、散亂的話語轟隆湧動,前所未有地摧殘著他的理智,讓他霎時淪為了紅塵中最平凡的凡俗之人。

“孤之有孔明,猶魚之有水。”

“孤與百姓,誓同生死!”

“孔明……我知道,我們隻能到這裏了……”

“加餐食……”

“孔明……三年了……三年了……三年了……”

“你若是不解我,我若是不解你,可不真是笑話嗎?”

“孔明啊……”

“孔明。”

“孔明。”

…………

他不知為什麼會這麼近乎絕望地悲慟,他從不後悔,從不軟弱自艾,從不畏縮躊躇。可是如今,他的心像要炸裂,血似要凝固,淚如將潰堤。

主公,我一直沒敢說……

我舍不得你……走。

☆、尾聲·瞻彼

劉備退守白帝城後,便不願再回成都麵見群臣。

說是不能麵對群臣,實則主要是無法麵對那個人,無法麵對那雙眼睛。

假若那是一雙伍子胥的眼,“抉吾眼縣吳東門之上,以觀越寇之入滅吳也”,那麼劉備或許會心安理得許多,因為他可以恨他的刻薄,恨他的詛咒,恨他的不守臣格,如此,他的一腔悲憤愧悔便有了遷怒的對象。

可那雙眼睛裏盛滿了憂鬱和寬容的光。

當年他執意東征,那人攔不住他。雙眸中就是這樣含滿了憂鬱而又寬容的光,那人在他出征時為他輕輕吟唱了江漢:“江漢浮浮,武夫滔滔,匪安匪遊,淮夷來求。既出我車,既設我旟,匪安匪舒,淮夷來鋪。江漢湯湯,武夫洸洸,經營四方,告成於王。四方既平,王國庶定,時靡有爭,王心載寧”。

——吾王啊,你的心,你的夢,我都那麼深切地明白。所以拿著你的劍,背著你的弩,踏上你的戰車,意氣風發地向前奔馳吧,你和你的將士們舍棄了舒寧,舍棄了安逸,我相信,從此戰事能息,我王的心,可以永遠寧靜。

那個人笑得仿若慈悲,他說,“去吧,我等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