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濕脆弱的聲音唱著“別盯著鏡子裏那張陌生的臉,救救我,找個醫生,放我進去,讓我進去讓我進去讓我進去——”
連續一個禮拜都是明媚溫暖的好天氣,銀白的陽光灑在初秋的草地上,孩子們像發癲的山羊在上麵亂蹦亂叫。作家死亡的畫麵驀然在我腦海中閃過,夕陽和血漿,骨肉支離的破碎被隆隆的火車聲掩蓋,那本《安徒生童話》的書頁在急速穿梭的氣流中嘩嘩翻動,《北回歸線》男女擁抱的黃紫色封皮被煤塊和血液所湮滅。
我的父母死於躁動的初夏,猴子死於狂歡的夜晚,作家死於詩意的黃昏,而在小學課本中,死亡永遠伴隨著淒風慘雨以及震天搶地的光榮口號。動蕩年代的死亡充滿著過度裝飾的色彩,而和平年代的死亡永遠直白露骨,和他人無關。
等等麵朝草坪,目光如同獵鷹般在那些戲耍的孩子身上遊蕩。“他現在會是什麼樣子呢?她現在會是什麼樣子呢?”
“你在說什麼?”
“我在等他們。”
“等誰?”
“小鬼,還有我的女朋友。”等等摩挲著手裏軟綿綿的奶瓶子,“我在等他們呐。”
“什麼時候?”
等等笑了,就是今天,就是今天。你看我穿著海藍色條紋襯衫,小鬼說我這麼穿很帥,她也這麼說的來著。
“她叫什麼名字?”
“唔,記不清楚啦,她生完孩子就不見了,我記性不大好,她總說我記性不好,喝太多酒,我想她就是因為這個才不管我們的。他的記性就比我好,所以她和他走啦。”等等舉起瘦巴巴的手腕,往上麵看了眼,忽然跳了起來,“還有半個鍾頭,我該怎麼辦?”他焦躁不安地擰巴著身體,像隻陀螺一樣在長椅邊上亂轉,“我該怎麼辦?你說我該怎麼辦?”
我該怎麼說?我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煙,打量著這個可憐的東西說:“去買瓶新鮮的牛奶吧。”等等思索片刻(其實是發呆半響),然後像頭毛驢一樣蹦躂著奔向街邊小店。
在我碾死第二支煙的時候,一個女人帶著個七八歲的男孩走了過來。女人上身穿著淺灰色柔軟的線衫,下麵卻穿著皮裙和皮靴,臉上的妝還沒抹幹淨。
“你就是孟建文?”她問我。孟建文是等等的大名。
我掏出第三支煙,“他去買東西了,你是誰?”
女人眼珠子轉了一遭,說:“我是她女朋友,他是他兒子。”
“小鬼?”
“對。”
“你叫什麼?”
“黃倩。”
我吐了個煙圈,用阿飛一樣的眼神審視她。“孩子怎麼又活了?還真是個鬼。”
女人在我身邊坐下,扯著孩子的衣領送到我麵前。“你看看,是人是鬼。”
提著鳥籠的大伯從長椅背後經過,手上揣著個收音機,裏麵正在播抗日戰爭題材的廣播劇。播音員怪聲怪氣地模仿日本人說:你,什麼的幹活?
於是我問他黃倩:你,什麼的幹活?
黃倩噗嗤地笑了出來,說:“是劉院長讓我來的,他打了個電話,給了我一筆錢。”
“所以你不是黃倩?”
黃倩笑笑,從皮夾裏抽出一張名片遞給我。我來回翻看那張白色硬紙板,上麵隻有兩個字,牡鹿。
“藝名?你是個演員?”
牡鹿向我討了支煙,晃了兩下腦袋,沒有讚成也沒有反對,隻說:我什麼都做。
“孩子是你的,你和誰的?”
“男孩,”她用鼻孔噴眼,輕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真會問問題,怎麼不回學校?當然,孩子是我的,但絕對和孟建文沒關係,誰會操一個白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