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水被關掉,祖母黑沉沉的身影從水汽裏顯現出來,她像個悲哀的聖母一樣看著我說:“小多,洗完澡到客廳裏來。”
我在浴室裏躲了一會,差點被一氧化碳整死,可我又怕死,隻好鑽了出來。客廳裏很安靜,祖父對著酒杯發愣,祖母倚在他旁邊,一言不發地抹眼淚,鱷魚的那種。祖父看了看外麵,咳嗽一聲,這個這個了一串後說:“小多啊,你精神有問題不是一天兩天了,得治。”
“我哪裏有精神病?”
“你哪裏沒有?”
“那你倒是說呀。”
很好很好,我祖父開了瓶竹葉青,喝上一口,開始娓娓道來:你表姐結婚的時候,你打開手臂,繞著新郎新娘,鴕鳥一樣跑了一圈,去年除夕,你在餐桌上翻白眼流口水,你翹課去遛狗,往教導主任頭發上點火,用足球把體育老師砸成腦震蕩,在你爸墳頭吞天津麻花.....你飛葉子,吸白麵,打群架,我和你爸多少次把你揍成豬頭,你都沒出息。少管所,戒毒所,精神病院,你就選吧。
《性學三論》的作著是A孔子B張三豐C甘地,你就選吧(你他媽倒是選啊)。
我翻了個白眼,用拇指掰住小指頭說:“我在家裏戒還不行嗎?那三個鬼地方,人模人樣地進去,牛頭馬麵地出來,我死也不去。我發誓,一定好好戒毒,改過自新,重新做人,發憤圖強,報效社會。”
祖父用一個粗暴的手勢打斷我。“你這種人,要在軍隊裏,早就被拖出去槍斃了。你爹媽給你一張嘴,你把它用來吞毒品,還用來放狗屁。好了好了,”他往手腕上跳了眼說,“球賽要開始了,過兩天送你去精神病院,戒毒所少管所那苦頭你吃不了,就這麼定了吧。”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祖母,她拍拍我的肩,說:“小多,一定要跨過這道坎呐!”然後用門夾胡桃去了。
一周後,我把行李從出租車後備箱裏丟出來,拖著它走在一片稀稀拉拉的草坪上,祖母跟在我後麵,祖父走在最後麵。草坪的那頭就是蜂窩精神病院,煙灰色,厚實高大,像塊被老鼠啃過的臭奶酪,據說是德國人設計的,可沒看出有多美,大約是個德國籍的神經病設計的。我扶著門廊前的欄杆,下麵有個下沉式庭院,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一間辦公室,裏麵擺了幾張合並辦公桌,上麵攤滿了報紙、打印機、煙灰缸和電話機,活像一家行將倒閉的出版社,幾個穿著邋遢的男人趴在桌上忙碌。
祖母上去幫我撳了門鈴,半分鍾後,門被打開,從裏麵出來一個四十多歲的女護士,滿眼眶的眼線,口紅在嘴唇上裂成一片馬賽克,她沒好氣地對我說:“今天搬進來的對吧?你,跟我進去,家裏人可以止步了。”說完調頭往裏走。
祖母給了我一個充滿,憐愛的擁抱,把她在出租車裏的話又重複了一遍,要聽話吃藥,配合治療,和鄰床的病人搞好關係,不要忘了每天吃一個蘋果。祖父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威嚴而又滑稽地衝我點了下頭,說:“我們就送到這了,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然後他們就走了。
我望著他們相互扶持的背影,他們的白發在陽光下水銀一般翻動,想著,狗-日的,我要報複社會。
我拖著行李,跟著護士來到院長辦公室。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劉院長。劉院長是個娃娃臉,細皮嫩肉,唇紅齒白,慈眉善目到了眉開眼笑的地步,像個吃人不吐骨頭的九千歲。他看見我,先吐出三個字:嗬嗬嗬。然後他對護士說:“麻煩你了,先出去吧。”護士應了聲,帶上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