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羅什管著首席幫辦的夥食,隻能請菲利浦吃一頓菲薄的夜飯;隨後兩個吃公事飯的送菲利浦上班車,祝他諸事順利。
十一月二日亡人節,菲利浦·勃裏杜向伊蘇屯警察局局長報到,請他在文件上簽證。菲利浦遵照局長的指示,到阿沃涅街找個地方住下。伊蘇屯馬上傳出消息:一個在最近一次叛國案中犯嫌疑的軍官流放到本地來了,而這軍官又是受過天大冤枉的畫家的哥哥,越發激動人心。瑪克桑斯·吉萊的傷口完全好了;把魯傑老頭放出去的款子變成現錢,買進公債等等的麻煩事兒,手續都已辦妥。老頭兒用產業作抵,借了十四萬法郎,在地方上大為轟動,因為外省沒有一件事瞞得了人。奧勳先生為著勃裏杜家的利益,看到事情惡化,心裏著急,向魯傑的公證人埃隆先生打聽調動財產的目的。
埃隆道:“要是魯傑老頭將來改變主意,他的親屬真該重重酬謝我呢。要不是我,老頭兒早已把五萬法郎利息的公債寫上瑪克桑斯·吉萊的名字了……我勸勃拉齊埃小姐最好以遺囑為準,否則各方麵的調動留下不少證據,難免有侵占的嫌疑,弄出一場官司來。為了拖延時間,我勸瑪克桑斯和他的情婦讓事情冷一冷;這樣突如其來的變更產業的性質,不象老頭兒平時的作風。”
奧勳恨瑪克斯上回把他嚇得魂靈出竅,怕人搶劫,當下對埃隆先生說:“你幫幫勃裏杜家的忙吧,他們手裏一無所有。”
瑪克桑斯·吉萊和弗洛爾·勃拉齊埃自以為高枕無憂了,聽見來了魯傑老頭的第二個外甥,隻是打哈哈。他們知道萬一菲利浦叫人擔心,隻消讓魯傑簽一份委托書,把公債轉到瑪克桑斯名下或是弗洛爾名下就行。即使將來遺囑作廢,每年有五萬法郎進款到手也是一筆很可觀的補償了,尤其魯傑為了借十四萬現款,已經把不動產押出一部分。
菲利浦到後第二天,早上十點左右去拜訪舅舅,有心給人看到衣衫襤褸的怕人樣子。九死一生從南方醫院出來的病人,關過盧森堡監獄的囚犯走進堂屋,一副醜相叫弗洛爾·勃拉齊埃心裏直打寒噤。吉萊的頭腦和神經也受到震動;我們遇到潛伏的冤仇或未來的危險,往往有這種出於本能的預感。菲利浦新近落過難,臉上有股說不出的陰森森的神氣,加上那衣著更顯得可怕。可憐巴巴的藍大氅,為了不便說明的理由,按照軍人款式鈕子一直扣到衣領,可是想遮蓋也遮蓋不了什麼。褲子下半截象殘廢軍人穿的一樣破舊,可見他窮到什麼程度。靴底開著裂縫,滲出的泥漿在地下留著水印。拿在手裏的灰色帽子,滑膩膩的叫人看了惡心。油漆落盡的藤杖在巴黎咖啡館的每個屋角都逗留過,彎曲的頭子浸過不知多少泥漿。露出硬紙板的絲絨領上麵,一副嘴臉活象弗雷德裏克·勒邁特在 《賭鬼的一生》的最後一幕中的化裝:黃銅色的皮膚有些地方發青,年富力強的漢子精力已經衰退。凡是生活荒唐,常在賭台上熬夜的人,都是這一類皮色:眼睛圍著一個黑圈,眼皮發紅,可並非血氣旺盛的表現;皺紋密布的腦門有副凶相。菲利浦大病初愈,腮幫高一塊低一塊,差不多陷下去了。光禿的頭上隻有腦後到耳朵邊還剩幾綹頭發。
本來那麼明亮,藍得那麼澄淨的眼睛,變得寒光閃閃,象鋼鐵一般。
他嗄著嗓子說道:“舅舅,你好;我是你的外甥菲利浦·勃裏杜。你看波旁王室怎樣對待一個中校,一個帝國禁衛軍的老兵,在蒙特羅當過皇帝的傳令官的人。在小姐麵前,我真不好意思敞開大褂。歸根到底,也是運氣不好。我們想翻本,結果又輸了。我奉著警察局的命令住在你們城裏,拿六十法郎一月的高薪。因此地方上不用擔心我會使食物漲價。我看你倒有漂亮人物陪著呢。”
冉-雅克道:“唷!你是我外甥麼?”
弗洛爾道:“你該請中校吃飯啊。”
“不,太太,謝謝你,”菲利浦回答。“我吃過了。城裏為著我兄弟和母親鬧過事,我寧可餓死也不要舅舅一塊麵包一個生丁……隻是住在伊蘇屯而不隔些時候過來向舅舅請安,也不成體統。”說到這裏,他伸出手來拿舅舅的手握了一下。
“再說,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我不會有一點兒意見,隻要不損害勃裏杜家的名譽……”
菲利浦故意眼睛不朝吉萊望,吉萊盡可自由自在的打量菲利浦。瑪克斯雖然憋著一肚子火,但事情重大,不能不象大政治家那樣小心謹慎,寧可顯得懦弱而不逞著青年人的血性隨便發作;因此他裝做若無其事,冷靜得很。
弗洛爾道:“先生,你舅舅每年有四萬法郎進款,眼看你隻靠六十法郎一月過活,太不象話了。何況你舅舅對他有血統關係的親屬吉萊少校——這一位就是……——手麵這樣大方……”
老頭兒接口說: “是啊,菲利浦,咱們以後看情形吧……”
經過弗洛爾的介紹,菲利浦和吉萊彼此行了禮,菲利浦好象有點膽怯的樣子。
“舅舅,我有一批畫要還你,目前存在奧勳先生家;隨便哪一天勞駕你過去點收。”
菲利浦·勃裏杜口氣生硬,說完這幾句走了。初見那個怕人的大兵,弗洛爾和吉萊已經吃了一驚,大兵訪問的結果,他們倆心情更加沉重。菲利浦帶上堂屋的門,勢頭的猛烈說明他是個被人剝奪遺產的承繼人。門一關上,弗洛爾和吉萊躲在窗簾後麵瞧著菲利浦從舅舅家走往奧勳家。
“活脫是個癟三!”弗洛爾說著眼睛望著吉萊,打著問號。
吉萊道:“是啊,說來可歎,皇帝的部隊裏就有這樣的人;我在水上集中營幹掉了七個。”
弗洛爾道:“瑪克斯,你千萬別跟這個家夥吵架。”
瑪克斯答道:“噢!這個嗎,”又朝著魯傑老頭說:“是條癩皮狗,隻想討根骨頭吃。他舅舅要是相信我的話,還是拿出一筆錢來打發他。要不然,魯傑老頭,他不讓你太平的。”
老頭兒道:“我聞到他的煙草味道。”
“他卻聞到你的洋錢味道,”弗洛爾斬釘截鐵的說,“我看你還是不再見他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