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朕知道了……你帶著弟妹下去吧,去吧……”水泩眼望著三個孩子出了殿門,他有點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他一直以來最怕的噩夢,來臨了。

從他再度見到她的第一眼開始,就恐懼著的噩夢;從她越發粘人的哪一天開始,就越發逼近的噩夢;在她昨夜甜蜜醉人的吻裏,已經近在咫尺的噩夢。

他召來了周用誠,此人可謂一部活的大事紀。

“給朕說說榮國府的事。”水泩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

周用誠舔舔嘴唇,開講,“當初聖祖爺駕崩,承伯公篡位……”

“承伯公?”

“……靖親王?”周用誠試探著換了個稱呼,這還是您親自給人家改的,怎麼又不滿意了。

哦,是他。永泩含糊應了一聲。

“靖親王竊國期間,以幾樁命案、放貸牟利、支持反叛等數罪,將榮國府抄沒,爵位收回,男丁十五以上流放三千裏,女子收入罪奴。待到三年後,皇上您光複正統,榮國府正經主子已經死離散盡。傳言說原榮國公的小孫子,銜玉而生的那位倒是還在人世,隻是出家做了和尚——隻是這一二年也再沒消息了。”

周用誠一氣說完,良久不聞動靜,不禁小心翼翼瞄了一眼,隻見皇帝一動不動仰麵靠在椅背上,不由得有些摸不清狀況,試探著問道:“您是想找找榮國府的後人?”

“……賈家,她呢?”

“皇上,”周用誠膽戰心驚地小聲問,“誰?”

“賈元春……榮國府的嫡長女。”水泩慢慢將右手覆在眼皮上,聲音疲倦而渾濁,幾乎像是另一個人在說話。

周用誠頓了頓,也得虧他是京都的百事通,不然尋常人哪裏知道閨閣女子名姓,“據臣所知,榮國府並沒有嫡女叫元春的。榮國公倒是有一位嫡女,名喚賈敏,嫁給了巡鹽禦史林如海,如今兩人都去了。若說賈敏再下頭一代,榮國府隻有兩個庶女,並無嫡女。”

……竟是壓根兒就不曾存在過。

“皇上,您是要找一位叫……賈元春的世家嫡女?”

隻聽她的名字,都是一種撼動。

水泩沒有回答,他緩慢而疲倦地晃了晃手,示意這位近臣可以退下了。

周用誠追隨這位年輕的帝王十數年,見過他在戰場上的殺伐決斷,見過他在權謀中的詭譎老道,見過他在政事上的清*傑——卻從來沒有見過此刻這般,疲憊、迷茫、不堪一擊的樣子。

不,甚至不需要誰來擊打,皇帝他仿佛已經從內裏碎了。

周用誠感到一種莫名的擔心,這擔心驅使著他又多問了一句,“皇上,需要傳太醫嗎?”

他屏息等了良久,隻等到了皇帝的一個字。

“滾。”

作為一名文人,被人甩了這樣一個字在臉上,即使那個人是皇帝——周用誠也要辯一辯道理的,他抬頭張嘴,還沒說話,先看到了讓他震驚到失聲的一幕。

皇帝雙手交疊蓋住眼睛,卻蓋不住那透明色的液體從指縫間湧出,滑過兩腮,滴落脖頸,消失在衣襟間。

皇袍上張牙舞爪的五爪龍,被淚水打濕,變成了沉鬱的暗色。

這還是那位鐵血皇帝嗎?

周用誠不敢再看,斂目躬身悄悄退了下去。

史載:嘉和八年,元正帝遣散後宮、廢止小選,晝夜居於乾清宮;嘉和十四年,元正帝為太子定高將軍長女(安玥郡主所出)為太子妃;嘉和十七年,太子大婚,元正帝意欲退居太上皇,太子堅辭再三,帝意已決,不可動搖。同年,純和帝繼位,改年號為仁通。太上皇欲為薑太公之行,此後不複見於史冊,卒年不可考。

***

賈元春又走在一片白雪中。

她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迷茫而又新奇;此刻卻如行屍走肉,渾然不知滋味。

“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

這一二年來,每夜都入她夢中的歌聲又響起來。

元春心無旁騖,走過太虛幻境,走過孽海情天。

“……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

她停在神界宮門前,俊美無儔的寶樹神果然等在那裏。

一路沉默的阿音首先開口道:“婆娑姐姐,她這一趟做得可真不錯。如今那絳珠仙子可算徹底消了情孽障,元春厲害吧?”

元春淡淡道:“幸不辱命。”

寶樹神含笑道:“元春居士跳出三界,助那絳珠草成仙,可謂一大善舉。我已為你在司仙使處留了名號,且去認領了,再曆一世,便可修成正果,位列仙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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