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聞秘事賈妃心驚上

卻說新帝繼位三年,大喪已過,這一年的新春無論民間宮裏都是格外熱鬧。其時後宮之中喜樂之聲時聞,便是素日裏不許穿紅戴綠的宮女們,也都換了新裝——這種日子,衣袖上繡道出挑的紅邊,辮尾紮朵俏麗的絨花,主子們也不會計較的。

獨有鳳藻宮一處不同,合宮寂寂,也無妃嬪往來,唯有宮角幾株寒梅淩寒綻放,暗吐幽香。原來這鳳藻宮尚書,封了賢德妃的貴主病了。起初不過是偶感風寒,不知怎地卻勾動舊疾,綿延旬月,總不見好。因著節下往來人多,事多煩亂,說是怕擾了賢德妃養病,實則為防時疫,皇後娘娘下了懿旨,說是體察賢德妃情狀,誰都不許來擾她清靜的。

這賢德妃本也不是喜好熱鬧之人,謝了皇後娘娘體恤之情,便安心將自己關在鳳藻宮中養病,每日裏不過抄經書焚佛香消磨時光,隔兩日由太醫診一次脈罷了。這風寒總也不好,太醫開的藥是換了幾次了,便是賢德妃身邊的婢女都不由得心焦,獨賢德妃本人卻看得極淡,並不以病為意。

這一日例行診脈過後,太醫又開了新藥方。婢女將寫有方子的紙用銀盤托了,繞過隔扇屏風,捧至賢德妃麵前,跪下呈了上去。

那賢德妃雖是病中,又隔著屏風,卻仍是換了見客的衣服,端坐在床榻上,雖覺無力臂沉,卻還是伸手取過那方子,低聲道:“你且起來。”不欲令婢女久跪。

待賢德妃凝目去看那方子,卻寫的是:柴胡(酒炒)三錢,知母二錢,沙參五分,閩蔞五錢,王不留行二錢,車前三錢,甘草二錢,川椒一錢,急火煎,投大棗數枚蔥胡三莖為引。

她微覺疲乏,換來換去總不過是這幾味藥材,隻不過總要例行詳問一句,以示對自己病情之在意的。

賢德妃看了說道:“柴胡提升的,無礙麼?”那太醫在屏風外躬身道:“回貴主話,酒炒過的柴胡主發散,不妨的。”

賢德妃便點點頭,將方子放回銀盤,餘下的事自有婢女打理。她耳聽得婢女將太醫送了出去,半闔了雙眼歪靠著引枕,一時神思倦怠,似睡非睡間竟似魂魄遊蕩出身體了一般。

仿佛是飄在天空一片雲海上,她微帶著些迷茫俯望這偌大的禁宮,那足足有三人高的圍牆再也阻隔不了她的視線。越過那一片片金燦燦耀眼的琉璃屋瓦,越過那重重疊疊綿延無盡的飛簷,越過那壓抑的紫色高牆,她向遠處雲海盡頭眺望去,不顧儀態得踮高了腳尖,聚神凝目握緊了雙手……西邊的雲海漸漸消散了,慢慢顯出了下方一處府邸。

她踩著雲,人慢慢飄下去,目光所及之處,無論竹樹山石亦或是亭榭欄杆等物,隻覺說不出的熟悉親切。沿著青石路,轉了個彎卻是一處書房,掛著匾額,上書“綺霰齋”,賢德妃隻覺得心中哎喲一下,似被雪團擊中了一般,神思漸漸清明起來。正在思量之際,卻見那書房中奔出一個小人兒來,不過三四歲稚齡,生的聰明靈秀,端得讓人心愛。那小人兒跌跌撞撞朝她奔來,仰著笑臉也不看路,隻嚷著,“大姐姐,大姐姐……”

那賢德妃已是被這聲稱呼震飛了心神,那小人兒卻已經不管不顧撲了過來,抱住了她的腿,一低頭再揚起臉來時,黑嗔嗔的眼珠上已是盈滿了淚光,他抽噎道:“大姐姐,你莫要入宮,你莫要入宮……”

賢德妃在一片震驚茫然中抱起這小人兒,喃喃道:“寶玉,寶玉。”這裏是她的家啊!是生她育她的榮國府啊!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她看了一十五年——這一生中最歡愉的時光皆出於此……她抱緊了懷中的幼弟,當日她未入宮時,自幼亦係賈母教養.後來添了寶玉,她乃長姊,寶玉為弱弟,她心念母年將邁,始得此弟,是以憐愛寶玉,與諸弟待之不同,且同隨祖母,刻未暫離.那寶玉未入學堂之先,三四歲時,已得她手引口傳,教授了幾本書,數千字在腹內了。其名分雖係姊弟,其情狀有如母子。然而入宮之後,十多年間不過省親之時得見一次,竟是生離如死別一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