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住所實在不是容易事,大半是被托辭拒絕,小半是我們以為不相宜。起先我們選擇得很苛刻,——也非苛刻,因為看去大抵不像是我們的安身之所;後來,便隻要他們能相容了。看了二十多處,這才得到可以暫且敷衍的處所,是吉兆胡同一所小屋裏的兩間南屋;主人是一個小官,然而倒是明白人,自住著正屋和廂房。他隻有夫人和一個不到周歲的女孩子,雇一個鄉下的女工,隻要孩子不啼哭,是極其安閑幽靜的。
我們的家具很簡單,但已經用去了我的籌來的款子的大半;子君還賣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環。我攔阻她,還是定要賣,我也就不再堅持下去了;我知道不給她加入一點股份去,她是住不舒服的。
和她的叔子,她早已經鬧開,至於使他氣憤到不再認她做侄女;我也陸續和幾個自以為忠告,其實是替我膽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絕了交。然而這倒很清靜。每日辦公散後,雖然已近黃昏,車夫又一定走得這樣慢,但究竟還有二人相對的時候。我們先是沉默地相視,接著是放懷而親密地交談,後來又是沉默。大家低頭沉思著,卻並未想著什麼事。我也漸漸清醒地讀遍了她的身體,她的靈魂,不過三星期,我似乎於她已經更加了解,揭去許多先前以為了解而現在看來卻是隔膜,即所謂真的隔膜了。
子君也逐日活潑起來。但她並不愛花,我在廟會時買來的兩盆小草花,四天不澆,枯死在壁角了,我又沒有照顧一切的閑暇。然而她愛動物,也許是從官太太那裏傳染的罷,不一月,我們的眷屬便驟然加得很多,四隻小油雞,在小院子裏和房主人的十多隻在一同走。但她們卻認識雞的相貌,各知道哪一隻是自家的。還有一隻花白的巴兒狗,從廟會買來,記得似乎原有名字,子君卻給它另起了一個,叫作阿隨。我就叫它阿隨,但我不喜歡這名字。
這是真的,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我和子君說起這,她也領會地點點頭。
唉唉,那是怎樣的寧靜而幸福的夜嗬!
安寧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這樣的安寧和幸福。我們在會館裏時,還偶有議論的衝突和意思的誤會,自從到吉兆胡同以來,連這一點也沒有了;我們隻在燈下對坐的懷舊譚中,回味那時衝突以後的和解的重生一般的樂趣。
子君竟胖了起來,臉色也紅活了;可惜的是忙。管了家務便連談天的工夫也沒有,何況讀書和散步。我們常說,我們總還得雇一個女工。
這就使我也一樣地不快活,傍晚回來,常見她包藏著不快活的顏色,尤其使我不樂的是她要裝作勉強的笑容。幸而探聽出來了,也還是和那小官太太的暗鬥,導火線便是兩家的小油雞。但又何必硬不告訴我呢?人總該有一個獨立的家庭。這樣的處所,是不能居住的。
我的路也鑄定了,每星期中的六天,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在局裏便坐在辦公桌前抄,抄,抄些公文和信件;在家裏是和她相對或幫她生白爐子、煮飯、蒸饅頭。我的學會了煮飯,就在這時候。
但我的食品卻比在會館裏時好得多了。做菜雖不是子君的特長,然而她於此卻傾注著全力;對於她的日夜的操心,使我也不能不一同操心,來算作分甘共苦。況且她又這樣地終日汗流滿麵,短發都粘在腦額上;兩隻手又隻是這樣地粗糙起來。
況且還要飼阿隨,飼油雞……都是非她不可的工作。
我曾經忠告她:我不吃,倒也罷了;卻萬不可這樣的操勞。她隻看了我一眼,不開口,神色卻似乎有點淒然;我也隻好不開口。然而她還是這樣的操勞。
我所預期的打擊果然到來。雙十節的前一晚,我呆坐著,她在洗碗。聽到打門聲,我去開門時,是局裏的信差,交給我一張油印的紙條。我就有些料到了,到燈下去一看,果然,印著的就是:
奉
局長諭史涓生著毋庸到局辦事
秘書處啟? 十月九號
這在會館裏時,我就早已料到了;那雪花膏便是局長的兒子的賭友,一定要去添些謠言,設法報告的。到現在才發生效驗,已經要算是很晚的了。其實這在我不能算是一個打擊,因為我早就決定,可以給別人去抄寫,或者教讀,或者雖然費力,也還可以譯點書,況且《自由之友》的總編輯便是見過幾次的熟人,兩月前還通過信。但我的心卻跳躍著。那麼一個無畏的子君也變了色,尤其使我痛心;她近來似乎也較為怯弱了。
“那算什麼。哼,我們幹新的。我們……”她說。
她的話沒有說完;不知怎的,那聲音在我聽去卻隻是浮浮的;燈光也覺得格外黯淡。人們真是可笑的動物,一點極微末的小事情,便會受著很深的影響。我們先是默默地相視,逐漸商量起來,終於決定將現有的錢竭力節省,一麵登“小廣告”去尋求抄寫和教讀,一麵寫信給《自由之友》的總編輯,說明我眼下的遭遇,請他收用我的譯本,給我幫一點艱辛時候的忙。
“說做,就做罷!來開一條新的路!”
我立刻轉身向了書案,推開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子君便送過那黯淡的燈來。我先擬廣告;其次是選定可譯的書,遷移以來未曾翻閱過,每本的頭上都滿漫著灰塵了;最後才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