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紀悠十五歲那年。
放學回家的路上,她騎著單車從江念離身邊經過。
午後的陽光灑在他的白襯衣上,將要錯身而過的那一刻,他抬起頭衝她微笑。
她愣了一秒,接著就被單車的慣性帶走。
風聲從耳旁掠過, 她向後看去, 視野裏那個挺拔的身影漸漸隻剩一個剪影。
直到多年後,紀悠還記得那天他微笑的模樣。
白皙清俊的臉上,唇角翹出一個柔和的弧度,眼睫微垂,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睛,卻遮不住從深瞳中透出的光亮,璀璨流溢,燦若星辰。
多年後她和老同學在一起喝茶,對麵那個八卦的女人笑言:“你說當初咱們高中到底有多少人暗戀江大少啊,會不會有兩三百個?”
紀悠看她一眼,慢慢說:“你太低估他了吧?”
對方思索一下,立刻舉手討饒:“是的,我錯了!那時候咱們學校明明有五百多個女生。”
一百個女生裏,起碼有九十個都在暗戀江念離,也許還得算上個別男生,這不誇張。
誰讓當年的江念離,是一個神話般的存在?
他的長相俊美到隨時都可以被拉去拍雜誌寫真,成績出類拔萃到書法音樂都是全優,就連家世也是毫無瑕疵的書香門第。
這樣的人,仿佛天生就是為了提醒別人的平庸而存在。
紀悠也不可免俗,隻不過她最初對江念離,始終是當做遙不可及的偶像來暗戀,敬畏大過親近,憧憬多過愛慕。
他們也並不熟,她讀高一的時候他已經是高三應考生,他們同在校學生會任職,算是在校園裏遇到,會彼此點頭一笑的那種關係。
所以她沒想到江念離那天會突然對她微笑,明明,他們隻是擦肩而過。
她更加沒想到,在畢業離校的前一天夜裏,江念離會把她約到附近的一個街心公園,趁她神色還懵懂的時候,湊過來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那是她的初吻,被他攬腰抱在懷裏,她隻知道抓緊他的襯衫,任他身上清爽的味道把自己包裹嚴實。
他的唇隻停留了很短的時間,很快鬆開她的肩膀,他低頭笑著,微微歎息般地說道:“做我的女朋友好嗎?”
她沒回答,人在劇烈的衝擊和強大的喜悅下,通常會失去說話的能力。
江念離從來都充滿了耐心,他一直等著,等到幾分鍾後她終於理順了呼吸,也找回了些理智,用顫抖的聲音問他:“為什麼是我?”
江念離笑了,彼時他不過是十八歲的少年,卻已經擁有了最完美的側臉線條,在泛黃的路燈下,動靜皆畫。
他輕聲回答,如同吟誦華美詩句:“因為我愛你。”
紀悠後來知道,那都是假的。
現在的紀悠,和江念離分手已經八年,二十五歲,是個開始有些名聲的建築設計師,單身。
紀悠始終覺得自己有些不合群,就像眼下,觥籌交錯的晚宴上,到處都是身穿晚禮服穿梭來去的男女,她卻連一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找不到。
索性拿了一杯香檳,站在比較僻靜的地方獨自啜飲。
晚宴是一位頗有身份的女慈善家辦的,她剛給這位女慈善家設計了一棟半山別墅,所以獲邀參加。
現場來去各色人等,看上去都是一副上流社會的派頭,甚至有幾個是經常出現在媒體上的人物,但她可以稱得上認識的人,卻幾乎沒有。
對別的建築師來說,這種場合正是結識權貴的大好時機,交際手腕高一點的,說不定已經跟不少名流談笑風生了。但對紀悠來說,則相當無趣,還不如回家窩在沙發上看一會兒書來得舒服。
紀悠有些百無聊賴地站到窗台邊,背靠著窗外寂靜的花園,卻不小心聽到了從那裏傳來的聲音。
大概是一對情侶在吵架,一個男人用略帶激動的聲音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難道要我做你的秘密情人?我不覺得我有那麼見不得光!”
對方就鎮定多了,輕聲解釋了些什麼。
那男人還是不依不饒:“這樣廉價的感情,我不需要!如果你不是真心的,那我寧缺毋濫!”
這話雖然說得幹脆,但是一個大男人對女人這麼吼的話,就顯得有點不夠風度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吼暈了,對方還是細聲細氣地回答了幾句話,十分好脾氣的樣子。
雖然挺想回頭看看是什麼樣的一個女人,能承受得了被男人這麼罵,但出於禮貌,紀悠還是忍住了。
結果那男人還是氣憤無比,最後吼了一聲:“卓言,算我瞎了眼!”接著是一陣又重又快的腳步聲,似乎是他太過憤怒,快步跑開了。
這時紀悠終於忍不住,回頭向花園裏看了一眼。
這一眼不要緊,她的眼睛睜得更大了——留在原地的根本不是什麼溫柔忍讓的女性,而是一個活生生的男人。
不僅是個男人,還是個挺英俊的男人,借著花園裏路燈的光亮,能看到他穿著一身考究的灰色禮服,純黑的頭發散下來一些半遮額頭,更顯得瀟灑俊美。
看到她的目光,他還風度翩翩地衝她一笑,微微躬身示意。
好吧,紀悠尊重個人的性向選擇,她輕咳了一聲,略帶尷尬地衝他笑笑,然後轉回了頭。
半分鍾後,她身後的玻璃上傳來“咚咚”的聲響,紀悠回頭看到是剛才花園裏的那位,他走了過來,正站在窗下衝她比手勢,看樣子是想讓她幫忙打開窗子。
紀悠轉身觀察了一下四周的情況,確定沒什麼人注意到這個角落,就將玻璃窗的扳手推開。
窗外的那位身手十分矯健,單手撐住窗台,輕輕鬆鬆就跳了進來,而後笑眯眯地拍手向她道謝:“真是麻煩你了。”邊說,邊將紀悠上下打量了一圈,聲音裏帶著笑意,“怎麼稱呼?”
他這麼彬彬有禮,紀悠就不好不回答,笑笑說:“紀悠,科建設計院。”
那位挑了挑好看的長眉:“原來你就是文伯母提過的女建築師,沒想到這麼年輕。”
文伯母當然是指今天晚宴的女主人,紀悠隨口應道:“過獎了,您怎麼稱呼?”
那位將雙手插到口袋裏,拉長聲音“哦”了一聲,笑得很是迷人:“你剛才不是已經聽到了?我叫卓言。”
紀悠頓時覺得麵前這張英俊的臉有點可惡。
正在這時,有個肥頭肥腦的中年男人不知怎麼注意到了這個偏僻的角落,帶著誇張的笑容快步走過來:“啊,原來卓公子也到了……”
卓言十分自然地拉住紀悠的手,將她的胳膊往自己臂彎裏一放,壓低聲音:“陪陪我。”
他說完,轉身就向人群最集中處走了過去,完全無視身後那個氣喘籲籲跑近的胖臉男人。
紀悠很無奈,她總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甩掉卓言,何況他看起來還挺有身份的,她是不指望攀龍附鳳,但也沒傻到四處結仇。
不過她也沒時間糾結那麼多,被卓言帶著後,湊上來搭話的人迅速多了起來。
前來套近乎的人很快在他們麵前圍了一圈,連紀悠也似乎一下子變得炙手可熱起來。
隻不過在那些人裏,男人們看她的目光還算好奇和欣賞並重,女人們就沒那麼客氣了,藏在優雅神態後的刺探目光像刀子一樣把她從頭剔到腳。
不一會兒,兩個人轉到晚宴的女主人身旁,卓言先是親熱地叫了聲:“伯母。”又笑著說,“每次見到伯母,都好像變得更年輕漂亮了。”
這話本來肉麻俗套,可卓言英俊麵容上的神情誠懇無比,再加上那把華麗磁性的聲音,連端莊淡雅的女主人都莞爾一笑,心情看上去很不錯:“今晚真難得啊,你們兩個都到了。”
卓言笑起來:“那當然,別人也就罷了,伯母邀請,我們怎麼會不來?”
紀悠在旁賠笑。注意到她被卓言挽著手,女主人也沒什麼驚訝的神情,僅僅笑著和她寒暄了幾句就走開了。
紀悠不由得暗暗腹誹,這個男人得多喜歡隨處勾搭,才能讓一個熟識他的長輩如此見怪不怪。
正好這時旁邊沒什麼人,紀悠就說:“卓大公子,能不能放過小的了?”
卓言轉頭衝她一笑:“被美麗的淑女這麼說,我可要傷心了啊。”
紀悠無言了一下,那個詞語用母語實在說不出口:“你不是Gay?對我應該沒興趣吧?”
卓言“ 咦” 了一聲: “ 誰告訴你的? 難道被一個男人表白, 我就是G a y 了? ”
紀悠嚴肅地點頭:“我知道了,你是Bisexual(雙性戀)。”
這次輪到卓言麵部扭曲了,好在他很快收拾起了表情,低歎了下:“好吧,算我輸了,剛才我是在逗那個對我表白的小孩子,我是異性戀,標準的異性戀,我保證。”
紀悠點頭,還是很嚴肅:“那好,我信任你。”
卓言一愣,就“噗”地笑出來:“行,我服了你。”他突然感歎,“不行,你這麼有趣的女建築師,我一定要帶給那位看一下。”
紀悠一時沒明白過來,卓言衝她眨眨眼睛:“我的青梅竹馬,他對女建築師有異乎尋常的執念。”
紀悠還沒來得及問卓言這個青梅竹馬是男是女,卓言已經拉著她直奔二樓去了。
知道那裏是貴賓休息室,紀悠不由得揣測,女主人都在下麵應酬,這人到底是多大麵子,才能安然在裏麵休息?
這棟別墅的設計非常巧妙,二樓休息室和一樓大廳不過隔了不長的一截樓梯,就將大廳中的喧鬧完全隔離開來,隻剩下一片寧靜。
卓言當先一步,示意守在休息室門外的服務生將門打開,就抓著紀悠一頭紮了進去,嘴裏還說著:“念離,快來看看這位我剛認識的女建築師……”
紀悠被拉了進來,聽到卓言的叫喚時,禁不住僵在了那裏,而帶著隔音軟墊的門已經在她身後合上。布局雅致的房間一覽無餘,紀悠仿佛可以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如果時光能倒回她十七歲的那年,她一定會覺得眼前的情景很值得驚喜。
那是她最愛的人,此刻就在她麵前。
可惜,時光早就匆匆流走了,帶著當年那個全心愛著江念離的女孩子一起。
詭異的寂靜持續了一會兒,卓言看了看僵在那裏的紀悠,驀然了悟般地轉向房間裏的那個人問:“她就是?”
回答他的是一個很輕的頷首。
紀悠緊抿著唇,目光一直在對麵的那個人身上,沒有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