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娘沒能認出我來,眼睛瞪得大大的,想著她對蓮蓮的刻薄我不敢正視,生怕她從我的眼中看到仇恨。厭惡地把頭扭到了一邊,我說了自己的名字,說要找蓮蓮。滿娘咋咋呼呼地把我拉進去,又是讓座又是倒水,然後唧唧喳喳地衝著我說些聽不懂的話。離開老家太久,我又聽不懂家鄉話了,很好!我根本不想知道她在說些什麼。打斷這女人的沒完沒了,我問她:“蓮蓮在哪裏?能帶我去找她嗎?”我們走進堿廠,左拐右繞,前方三十米處出現一個高高的鐵皮水箱,水箱上冒著白乎乎的熱氣,裏麵應該裝著開水。是水箱太沉嗎?車輪慢慢地向前滾動,步履像個行動遲緩的老人,半天一圈。突然,我身邊的滿娘扯開嗓門喊了一嗓子:“蓮妹子哎!”水車停住了,從水箱的中部伸出一顆小小的腦袋。腦袋縮回去了,很快一個流著鼻涕的小女孩站到我麵前。是蓮蓮嗎?她穿了雙大人的破球鞋,鞋尖破了,露出泡得發白的大腳趾頭,我由此想起媽媽回老家看到我的情景。蓮蓮穿了很多件襯衣,手放不下來,木偶似的撐在左右兩邊,褲子補了又補,但膝蓋處還是破了。慢慢地蹲下去握住蓮蓮冰涼的手,我問她:“蓮蓮,你幾歲了?”蓮蓮的臉紅了,扭過頭去看著滿娘,滿娘替她答道:“剛過八歲咧。
”天哪!這正好是我到栗山嶺的年齡。我難過地問她:“你小小的一個孩子,如何拉得動那麼重的車?就不怕開水燙著嗎?”滿娘在一邊說:“不天天叫她送水咧!”不想聽到這個女人的聲音了,更不想麵對她,我往她懷裏的孩子手裏塞了點錢說:“我帶蓮蓮出去一兩天,然後送她回來。”滿娘又咋咋呼呼地嚷嚷開了,她留我吃飯,說滿叔很快就會回來。我冷冷地在心裏哼了一聲,我可能等滿叔回來嗎?走吧!說些難聽話出來搞得大家親戚都沒辦法做了。離開栗山嶺,我想看卿漢禾去,便問蓮蓮:“你知道爸爸的墳在哪裏嗎?”蓮蓮點點頭,把我帶到一個小山包上,在高高的荒草中我看到了卿漢禾的墳。如果沒有那塊小小的石碑,誰也想不到這小土堆下會躺著一個人。在老家,年輕人死後不能和老祖宗埋在一起,隨便找個地方就草草地埋了,稱野墳,按迷信的說法他們到陰間隻能做野鬼。卿漢禾真的躺在這裏嗎?摸著冰涼的墓碑,能感覺到他冰涼的身體,我知道卿漢禾的的確確躺在這裏。
回過頭去,我問蓮蓮:“你經常來看爸爸嗎?”蓮蓮表情木然,眼中的神情很淡。難怪啊!難怪蓮蓮了,卿漢禾至死都沒見到自己的女兒,蓮蓮是卿漢禾死後送回栗山嶺的。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奪眶而出,可憐的卿漢禾啊我的小叔叔,居然是個連自己親生女兒都記不住的人,居然是個連自己親生的女兒都漠不關心的人。他默默地出生又默默地離去,像秋天一片樹葉落到水裏般無聲,早知這樣的結果當初說什麼我都會好好待他,至少讓他感到人世間還有那麼一點點溫暖,可我是怎麼做的?點燃照片,我說:“小叔叔,老四來看你了。”沒有回音,我知道小叔叔再也聽不到我說話了,知道小叔叔不可能看到我的照片,還知道此刻說再多都是枉然。沒有臉在小叔叔墳前老哭了,是不好意思哭,之前對他多一點關懷至於現在心裏如此的後悔嗎?我和蓮蓮下山後往小鎮上走,我想去看看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