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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們都說今年詭異,年景不好,百年難遇。以往四月份都是春暖花開,和風習習。本來白薯這塊狗屁膏藥纏著多晴去玉淵潭公園看櫻花的。隻是沒想到一夜之間,北冰洋來的冷空氣在西伯利亞轉了一遭後成功變身,我國北方地區立刻天有異象,大雪紛飛。
多晴回家去拿外套,在大院門口碰見捂得像頭熊的李默然的老娘。她正跟看門的大爺聊天,偶爾聽見她喜滋滋的聲音:“那是我家丫頭片子的男朋友,是個洋博士,長得也端正,剛剛來接他去山頂看雪景,現在的年輕人講究羅曼蒂克。哪像我們以前談戀愛就是寫信,開頭就是某某同誌你好,跟特務接頭似的。”
她隻當聽聽,反正李老娘最不缺的就是話,可是也沒幾句是真的。
後來多晴和林嘉去總社開會,老頭子是風雅之人,開完會帶著幾個人去茶館裏坐坐談心。
多晴跟老頭子接觸不多,聽說他年輕時就儒雅,年紀大了又多了點看透世俗的氣質,往那裏一坐,磕著眼,手持青竹茶杯小口抿著,隨時都會駕鶴西去的似的。
茶喝了一肚子,多晴起身去衛生間。
剛走到衛生間門口就看見李默然正對著鏡子哼著歌補唇彩。看見多晴立刻扶住額頭:“唉,今天出門沒看黃曆,又遇見妖孽了。”
多晴也滿麵黑線:“這地方真祥瑞,竟然引來烏鴉,你幹什麼來的?”
“我啊,約會,最近交了個男朋友,是個留洋歸來的博士。唉,我去相親十個人,八個是博士,這年頭的有學問的人都是上學上傻了,看來我這輩子注定要栽博士手裏了。”李默然手裏不閑著,又去補腮紅,“走,去給你介紹一下。”
多晴沒動,隻是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看我幹嘛,要想吃人啊。”
“……我隻是覺得你很奇怪。”多晴看著她,“這次你太投入了,不正常。”
“真是個笨蛋東西,有什麼奇怪的。我都奔三的人了,現在不挑男人,以後就是男人挑我了。我已經過了那種為了愛情衝昏頭的年紀了,也該收心找個不錯的男人談婚論嫁。鄭峰同誌對我不錯,而且他沒腳臭口臭,好像也不打呼嚕,也愛整潔,也挺浪漫的。”李默然笑了,頗有深意地拍了拍她的額頭,“我不強求了,跟你一樣。”
那個洋博士叫鄭峰,個頭不高,卻彬彬有禮很有耐心,長得也不錯。多晴本應該替她高興的,卻不知為什麼心裏沉甸甸的。
茶館裏的熱氣讓人頭腦發昏,她幹脆蹲在門口捧著下巴吹冷風。
然後她看見一雙帆布鞋停在她麵前,鞋麵是手繪的漫畫人物,鞋號是四十二碼。順著鞋往上看,牛仔褲是掛在衣櫃裏他最喜歡的某個她總也記不住牌子的紀念版。隻看腳就知道是他,因為那年她在東京走失,也是這樣看著他的腳,怕是這輩子都記得他的形狀。
那雙腳的旁邊還有一雙高跟皮靴,多晴站起來扒扒頭發。他的外套帽子上圈著毛茸茸的大兔毛領,付雲傾水潤的眼睛裏都擠滿了笑:“老頭子又帶你們來喝茶了啊?”
“嗯,我出來透氣,你呢?”
“幾個朋友來老地方聚會,都是跟老頭子學的毛病。”付雲傾笑繼續笑著看她,姿態從容不迫,“你不進去嗎?”
多晴對他不感興趣,轉頭看他旁邊的女人,嗯,是個身材火辣的女人。臉上是煙熏妝加烈焰紅唇。那個女人伸出手來,尖利的塗上了黑色的指甲油,像黑山老妖,“小雲的朋友啊,你好,我叫安靜。”
她下意識地把手藏在後麵,還後退了一步,嚴肅地繃著臉。
安靜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不過她不傻,賊笑兩聲:“哎喲,別誤會,我跟小雲可是純潔的朋友關係。他喜歡的類型是介於蘿莉與正太之間雌雄不分的長相,最好豆芽菜身材,可不像姐姐這麼風生水起的,他有戀童癖的。其實你就挺合適,不信你就去看看他的前女友,在海棠社工作叫紀多晴。不過能討小雲喜歡的,多半也是個變態。”
……
紀多晴嘴角抽了抽:“我很變態?”
安靜搖手指:“我不是說你,我是說那個紀多晴變態。”
這時從茶館內傳來林嘉的聲音:“紀多晴,找你半天了,哥哥給你留了炸天婦羅,再不來吃就涼了……啊……小雲和安靜怎麼也在……”
耳邊仿佛傳來民國電視劇的某個橋段,身段婀娜的姨太太甩著手絹,媚眼如絲,懶洋洋地笑,哎喲,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了,我當是唱得哪一出呐。
安靜傻了半晌,終究是臉皮厚,拉著帶著從一開始就看戲的付大公子淡定地往茶館裏走。
本以為這出戲唱了個終場,沒想到鑼鼓點子打得緊,戲碼一出接一出,讓人有點應接不暇。
李默然剛唱完主角就換了付雲傾,接下來出場的更是驚豔全場。
所有的人在這一天都聚集在茶館,說狹路相逢也好,狗血緣分也罷,都是命運的棋子,由不得人。
林嘉說:“那個安靜啊,你不記得了嗎,小雲他爸好朋友的女兒,野慣了,說話也瘋瘋癲癲口無遮攔。沒事沒事,多晴才不變態呢,哥哥愛你。”最近林嘉在惡補《紅樓夢》,滿腦子都是寶哥哥林妹妹的戲碼。
多晴摟住他的胳膊,眼巴巴地:“哥哥,我們什麼時候去吃天婦羅啊,我餓了。”
林嘉大笑著摟著狼崽子的脖子,揉亂她的短發。隻是一抬頭,愣住了。多晴覺得他的胳膊越收越緊,抬頭見走廊燈光重影中站著個女人,她像是剛從衛生間出來,正在發愣。
跟多晴在林嘉家裏翻出來的照片有些不同,以前她要豐腴些,像熟透的水蜜桃。而現在她很瘦,不知道是不是像現在的女人那樣熱衷於減肥,倒少了那種神采。這是讓林嘉傷透心的女人。
多晴感覺到林嘉的身子僵得不能動,女人臉上慢慢浮起憐憫。
林嘉不是那種會掩飾的人,也不是能把感情藏住的人,他隻會付出,不懂得收回,所以注定會受傷的。多晴的心裏慢慢有了怒氣,她不要,拋棄掉也就算了,再來露出假兮兮的憐憫,讓人惡心。
女人帶著滿足慢慢地笑了,那是比冷漠更惡毒的表情。
多晴慢慢拉下林嘉的脖子,男人眉目清朗,是個帥哥就該風流倜儻,為了個不值當的女人失魂落魄給誰看。接著她吻住了林嘉的嘴唇,野蠻地咬著,手腳並用地扒在他身上。等分開時,林嘉滿臉通紅。
女人已經走了,失魂落魄的。
即使你不愛一個人了,也希望他永遠的愛著你,看見你會失神,除卻巫山不是雲。多晴惡狠狠地吐了一口:“真是賤人,還指望我們林大領導為她孤老終生呢,呸,也配!”
林嘉還是滿臉通紅,心中那點與舊情人偶遇的震撼完全消失殆盡,隻覺得熱氣往上蒸騰,整個人都要熟透似的。
多晴說:“哥哥,去吃天婦羅。”
他不敢抬頭:“哦。”
回廊盡頭的人看著他們並肩離開,慢慢燃上一支煙。
果真是好戲連台。他慢悠悠地吞雲吐霧,他是不是也該唱一出《移情記》了,算了,也夠久了,也該死心了。
2
付雲傾最近睡得很淺,可能是天氣不正常,四月剛下了雪,樓下園子裏的櫻花全都凍死了。眼看著漫漫嚴寒,進了五月門檻卻突然熱起來,措手不及的,脫層皮都不夠。他半夜開空調著了涼,熱一陣冷一陣,身體好似在水中沉浮著。
客廳裏的電話一響,他就醒了,起身接電話。
已經是中午,厚厚的窗簾將屋子隔絕得如同暗夜,父親在那邊問:“在睡覺?”
“爸爸,有事嗎?”
“沒事啊,沒事就不能給兒子打電話了嗎?”
付雲傾笑了:“瞧您說的,爸,最近好嗎?”
現在父親開始沒事就給他打個電話,說的都是不鹹不淡的天氣飲食。大概是兩年前父親與兒子之間說不出什麼細膩煽情的叮囑。隻是他的話明顯的多了,不像從前那樣幾個月不聯係,見了麵也是冷冷清清的。一個扮演著威嚴的父親,一個扮演孝順的兒子。都是深藏不漏的演技派,嘴上說的再妥帖,心裏也是冷清的,看誰高明。
而現在父親老了,不像前些年還跟年輕女人糾纏不清。他現在清楚那些溫情是用錢買來的,不像他的兒子會無條件的給他養老送終。
父親歎口氣:“還好,最近天氣變得厲害老是腰疼,你也知道這南方的濕氣不養人。你在北方也多注意,要是閑了就回來住些日子,讓周姨給你燉點湯補補。”
“嗯,有空我就回去。”
“好,再回來就帶個老婆回來,老打光棍也不是那麼回事。男人終究還是要成家立業的。”父親頓了頓,付雲傾也沉默著,半晌又聽見父親的歎息,“以前是爸不好,跟你說些亂七八糟的。讓你恨你媽,讓你不要相信女人,現在想起來……你變成這樣全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老人的話音裏哽咽起來,“……雲傾,孩子,你快點好起來吧。”
付雲傾腦子昏昏沉沉的,不知是冷還是熱,耳邊全都是父親刻意壓抑的抽泣聲。那個一生都沒有低頭的父親,在遭遇背叛也冷靜地坐在那裏跟母親談條件的男人,現在老得已經承受不住失去了。
他又笑了,空落落的:“爸,其實我正要跟你說,我有女朋友,本來準備下去帶回家給你的驚喜的。”
那邊立刻收了聲音露出歡天喜地的姿態來:“真的嗎?那就好,那就好!”他覺得挺心酸,父親硬氣了一輩子,最後卻也變成個哭哭啼啼的老頭子了。幼時的他總覺得父親就像一座山,是他會崇拜一輩子的英雄和偶像。記得小學的作文題目《我的爸爸》裏,他在結尾寫,爸爸很帥,我一輩子永遠都愛爸爸。
一輩子和永遠,也隻是小孩子才相信的東西。
下午他又睡著了,晚上實在難受隻好打了安靜的電話。十點鍾門鈴響,他打開門卻是提著保溫瓶的林嘉。
“還沒病死啊,我以為能趕得及給你收屍呢。”
“還是餓死比較快。”他笑,“帶了什麼好吃的?”
保溫杯裏是熬的很厚的牛奶粥,香甜撲鼻,吃在病人的嘴裏卻跟漿糊差不多。他吃了粥,林嘉叫了他的家庭醫生。隻是吹空調感冒引起的發燒,吊上點滴溫度就降了下來。林嘉看他好些,才在他耳邊抱怨:“現在你跟安靜倒是好得穿一條褲子了,也不想著她是個女的,要是你死了,她搬都搬不動你。可是她沒良心,著急去約會,就把我叫過來,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
付雲傾閉著眼呼吸均勻。
“你少給我裝睡,最近為什麼不理我,連喝酒都沒時間。”
他依舊沒睜眼:“隻是忙。”
林嘉默默得看他半晌,突然哼一聲:“其實那天你都看見了吧,那天以後你就對我不理不睬的。她跟你沒半毛錢的關係,而且再過一個多月他就要結婚了,應該快發請柬了吧,不知道會不會寫給你。反正又不是你的女人,給我親一下又有什麼關係。”
付雲傾終於睜開眼,冷冷地盯著他:“林嘉。”
他那席話也是負氣,咬牙切齒的。
“你真該去照照鏡子,說起她要結婚,你現在滿臉的嫉妒。”付雲傾嗤笑一聲,“為什麼每次你都是晚了一步。”
林嘉像見鬼一樣看了他半晌:“你瘋了,你胡說什麼!”
付雲傾又閉上眼睛,他真的很累。其實說完他就後悔了,林嘉嫉妒又怎樣,他什麼都寫在臉上,而自己心裏嫉妒得發狂,也隻是咬牙硬撐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