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原諒我談起了一個我無法作結尾的故事。那結尾尚未掛在我的唇間,而依然是風中的一首愛之歌。
——《人子耶穌》
前編Ⅰ:香殆
當部隊在月色下穿過寂靜無聲的溪流時,貝魯恒突然說:“看那朵花。”
沿著他的視線望去,那花隻是峭岩上弱不禁風的一星淺白,飄搖得岌岌可危,仿佛黯淡燭火前一個行將夭折的幼女的臉容,而不遠處初升的月牙兒是一把冰冷鐮刀,似乎要藉由一吻將這纖細的生命收割了去。
“高崖百合,”副官雲緹亞漫不經心地道,“春夏兩季都開,在邊地一帶很是常見。”這種植物僅僅能夠紮根在岩縫間或貧瘠的砂土裏,開的花自然也不如別的百合碩大光鮮,絕非什麼起眼的景觀。貝魯恒素來就有些少女一般傷春悲秋的調調,這點部屬們都心照不宣,因此有時聽他平白無故發一句什麼奇怪的慨歎,也大多互相配合著敷衍而過——但話音剛落下,雲緹亞發現自己已經明白了上級的意思。
“我想起了那個孩子。”淡金色頭發的聖徒將目光轉向寂夜深處,馬背上鎧甲的鏗鏘吞沒了他的語聲。
四十天前,他們一行領了教皇的諭令從聖都哥珊啟程往西,在邊境一個溪穀小鎮整歇的時候,正值仲春。陽光中有淺淡的細埃沉浮,在大半個教皇國綿延開的狂熱運動似與此處的安寧毫無瓜葛,因此貝魯恒很珍惜在這兒流連的時日。好幾次,雲緹亞看到他孤身坐在鎮廣場角落裏那棵巨柏下,沒有戎裝,隻穿一件亞麻布縫製的寬袖白袍,膝頭攤開一部教典。但他關注的並不是那本書,而是枝頭繡眼鳥與藍腹山雀的鳴唱,噴泉淌過石砌盆台的汩汩聲,以及窄小道路間車輪緩慢碾起的難以覺察的灰塵。
直到那個孩子哭著跑到他麵前,手捧什麼東西,說,“聖者,求您救救這朵花。”
她還很小,甚至不會比她懷裏那盆萎靡瑟縮的細嫩植株顯得更為年長,可她滔滔不絕的能力令當時在一旁的雲緹亞著實有些訝異。她說這是和哥哥一起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從山岩裏連根刨出來的,為此哥哥手上還擦破了一塊皮,要是養不活就對不住哥哥;還說以前的牧師隻要輕輕一碰就能使傷口愈合,一句禱詞就能讓瞎子複明,而聖徒施展起神跡來,可以叫死了三天的人重新在太陽底下完好站立,等等等等。她說話時眼裏那種除了虔誠別無他物的神情讓雲緹亞懷疑這隻是她為了接近貝魯恒而捏出來的借口,還是真的單純到相信當今仍有神跡發生。眾所周知,輝光之父的祭司們早在十幾年前就完全失去了神的恩賜,何況貝魯恒從來沒有接受過任何正規神學院的教育。雖然他愛好一些雜七雜八的玩意兒遠遠勝過武技本身,但令他以軍人之姿躋身聖徒行列的,除了手中的劍,別無其它。
然而那一刻,聖貝魯恒站了起來,用隻有那女孩子能聽見的聲音說了一句話,於是女孩破涕為笑,抱著瓦盆轉身朝家的方向奔去。
後來雲緹亞知道,那女孩是鎮長三個孩子裏最小的一個。就像她們不管對誰都一團和氣的父親很容易被從激進的人群裏認出來一樣,她和她那嫻雅羞澀的孿生姐姐也有著天壤之別。她的活力一直持續到深夜還不肯稍歇,當那株費盡周折總算恢複了生氣的野花綻放第一小瓣時,她驚呼得仿佛不亞於世上最瑰麗的奇跡在眼前次第盛開。
“高崖百合無法在肥沃的泥土中生長,”貝魯恒說,“香味也很淡,不過夜裏花瓣會自己發光,吸引一些小昆蟲幫它繁衍後代。”他語聲極輕,少年時在戰場上胸腔受過重創,自此再沒人聽到他大笑、痛哭或高聲說話。有時他的言語需要屏住呼吸才聽得清楚——如同冰層下的溪泉徐緩安謐地淌動,而相對的周遭一切,包括時間,統統凝固下來,成為那泉流的背景上蒼白陡峭的山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