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朱舜水先生文集後序日本安積覺(1 / 1)

欒共子曰:『民生於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師教之、君食之;惟其所在,則致死焉』。臣覺幼年得事文恭先生者,先生臣貞吉之誌而義公之賜也。幸而長於清明之世,忝職糜祿,皆義公與龍作公淵容海涵之恩;敢不夙夜兢兢,以勖「在三」之義!

往年義公輯先生之遺文,蒐羅搜訪殆無所遺;使安東守約序其篇首。而龍作公克纘先誌,校讎檢閱;既為之序,又命臣識於其後。乃拜稽首撰言曰:惟文恭先生文集二十八卷,合六百七十四首,皆先生年邁六十以至八十三歲二十餘年間所作;而筆語、批評,不在此數。其間雖有上永曆帝魯王疏、祭王侍郎文,皆係海外文字;其在明室所作,一無存者:則其遺軼淪喪者不知幾千百首,豈可不惜哉!倘使先生生於寧謐之世,得行其道而格君心之非,則天啟、崇禎之政未必不複於天順、弘治之隆!然而豈有遭遇我兩君之賓接優崇、躬執饋酳之盛禮哉!又豈有纂輯遺文、親加校閱之盛事哉!是則先生屈於明室而伸於本邦,其文章之流落不傳者,良為可惜;而節義之炳彪磊落者,亙萬世而不磨。此固天巧之默會;而道之得行與不行一存乎天,人何與焉!

蓋先生天資豪邁,不以循行數墨為學,而以開物成務、經邦弘化為學;大而禮樂刑政之詳、小而製度文物之備,靡不講究淹貫。而其教人,未嚐高談性命、憑虛驁究,惟以孝弟忠信誘掖獎勵。其所雅言,不離乎民生日用彝倫之間;本乎誠而主乎敬,發於言而征於行:涵育薰陶,亹亹不倦。務欲成就人才以為邦家之用,而以君義臣忠、父慈子孝、夫和婦順、兄友弟恭而朋友敬信為天下之至文。故其為文典雅莊重,直自肺腑中流出,不肯蹈襲前人片言隻字;而其機杼錯綜,未嚐不與古之作者合轍連鑣而並驅爭先也。本之「四書」、「六經」而佐之以「左」、「國」、「子」、「吏」,意之所到,不期文而自文,如化工之隨物賦形、布帛菽粟之不可一日而廢;蔚然而光、鏘然而鳴,其可不謂天下之至文哉!蓋明末學者競為尖新纖巧,心術既壞,風俗頹靡。世方以靈通為宗,斵喪淳樸,以禍社稷;而先生獨為古學。世方以八股為工,緣飾製義,以邀利祿;而先生獨為古文:圓柄方鑿,絕不相入。而先生毅然不顧,自信篤而自期遠,不為流俗之所泊;則其平日所養為何如哉!安南之役,白刃加頸而不撓;遼東之帽,丹旐在堂而不變;豈非明末全節之偉人耶哉?

曰:子之稱揚先生至矣!胡為不在明室施之行事,而必待流離間關、幾瀕九死而才見之於空言乎?曰:世之不亮其心者,皆謂明室板蕩,逋逃而來耳。其然,豈其然乎?

向使先生沾一命之祿而苟避其難以求生,則何所貴乎先生哉!先生既以道義自任,其豈不欲謀謨廟堂而堯、舜其君哉?時事不可為也。知其不可為而勉應其薦,最冒進也。當此之時,秉鈞軸者馬士英、阮大铖,皆權奸也;一應其薦,則與奸黨相為朋比也,先生而肯為之乎?故力辭征辟,峻拒朝命;台省交章劾其偃蹇倨傲,禍將不測,於是星奔避匿於舟山。舟山守將不能輯睦,自相屠滅;而清兵渡江,南都弗守、閩廣隨陷。普天之下,莫不辮發臣虜,惟有航海可以行誌。漂泊艱楚,百折不回,非為一身之計;而弢藏謹密,舉世莫有知其誌者。惟能熟讀其文,忖度時勢,然後可審其誌之所在,而知非苟全性命於亂世者也。

或者又曰:先生溫恭端愨,恂恂一儒者也;而子謂之豪邁,不亦過乎?曰:覺門人之下列而又在童稚之時,豈能望見其門牆而敢為之標榜乎!然當時惟見先生終年嘔血,寥寥寡和;夏坐紗廚、冬擁腳鑪,踰七之老,卷不釋手。去鄉萬裏而竟不言及私親,惟以恢複為念,未嚐一刻少弛也。雖曰篤學力行之所致,非天資之豪邁,其孰能如此!先生未易以世之所謂儒者方之也。故其言曰:『處之危疑而弗能決、投之艱危而弗能勝,豈儒者哉』?又曰曰:『武夫悍將詆譏文人無用者,彼祗見迂儒小生、三村學究膠柱皷瑟,引喻失義者耳。若陸宣公、李長源、王文成、高文襄輩,圖度虜情如指諸掌;雖健將累百,有能出其範圍者哉?又安在悉索刀瘢箭痕哉!是欲為大將、名將,必當讀書』。觀其言,可以知其人矣。

惟我義公深知先生,不以抗禮為傲、不以盡言為忤;而先生亦感激知遇,以為邁魏文而駕荊莊:豈彼區區交戊得為比方。而能繼其美者,亦惟我龍作公。是則先生雖亡,猶存之日。明於知時、審於處己,所謂天之逸民;而優遊是邦以全其節者,豈偶然哉!臣雖不知天人之說,而跡其出處顯晦征之於遺文,曰:天也、非人也;以俟後之知言者。

正德二年(壬辰)七月,門生安覺積百拜謹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