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徹底過去了，如同目斷長江奔放，九曲寒波不溯流。
恨的，怪誰呢？愛的，尋誰呢？負的，還誰呢？活下去，何處是盡頭呢？求一死，又如何成行呢？
除了他自己，還有誰識得他呢？
行經幾處江山改，多少親朋皆土埋，可為什麼、為什麼他還在！
他或者真稱得上，想死想得發狂了。
他不知道那長生不老藥到底是何等玩意，如何作用，但卻深深體驗到那威力。
死不了，無論如何都死不了。
懷沙沉石綁縛得再緊，躍入水中之後，他都會莫名在淺灘蘇醒；把自己強鎖在火籠之中，最後恢複意識的地方，永遠是廢墟之外；也曾服下過穿腸毒藥，卻每一次、每一次都在昏睡後醒來……
因為無法死去，所以隻得小心翼翼地活著，他還不想作為一個研究品，落入更加悲慘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境地裏。
就這樣，一直到現在。
兩千年啊兩千多年！
記憶也好，情感也好，他真的背負不下去了。他的世界好像被劈分成了兩個部分，一半在不斷上演著剛剛發生的，新生的一切；而另一半則在瘋狂的跳幀著過去年代裏的鏡頭，所有記憶裏相似的故事、氣味、念頭、人物、感情……
就像是踩在死生陰陽的交界線上，一半是明豔一半蒼涼，一半是不得不接受的現在，一半是永遠回不去的以往——唯獨不存在任何未來。
第13章 終南何有（十一）更新
叁（十一）
秦始皇陵墓是高漸離最後的希望。
因為窺測太多天機、也預見到自己盛極轉衰的命運，為了避免被天道抹殺無痕，陰陽家主動湮滅了自己，避免了全盤覆沒銷聲匿跡的災禍，多少還留下一些殘存的東西。
說起來，諸子百家，早已不複當年盛況，被命運無情扭曲埋沒了。
他日前機緣巧合下得到一件東西，曾經屬於東皇太一的東西。現代人恐怕難以解讀，但對於親曆真是曆史的他而言，並非難事。
東皇太一留下的敘述中，對長生不老藥語焉不詳，卻明確提到在他在主持設計陵墓時，留下了可解開靈藥的法子。
為什麼東皇太一要留下這樣的東西，高漸離覺得自己隱隱可以理解，不過他不願深究，他隻想冒一次險，把自己從現實的困境解救出去。
陵墓雖然建立在高漸離生活的時代，但他對此必然地知之甚少。「歸國教授」是一個好的身份，確保他得到了足夠的資料。
秉持「端門四達」的理念，至尊身份應當享有四條墓道，最有資格使用四墓道的秦始皇陵，似乎必須擁有至少有四條墓道，且每側最好不止一條，可是東皇太一為秦始皇主持設計的地宮，隻有兩條墓道。
經過遙測和考古鑽探確認，秦陵地宮隻有東西兩側各一條墓道——與東皇太一的記載完全一致。
兩千多年後，秦陵地宮封石後第一個訪問者，即將到來。
………………
身體沉重倒下的時候，心中湧上一陣狂喜。
成功了！
最後的希望成真了！
微笑著，閉上眼睛，在有毒蒸汽彌漫的封閉空間裏，長生藥的效力在迅速消退，他很快、很快就能安心死去。
許是終到了盡頭，痛苦消無，五感飄遠。
然而，被漫長歲月模糊的東西卻悄然浮現上來。
是回光反照，還是時空倒帶？他好似回到屬於他、他屬於的時代。
他看見。
胡亥純淨殘忍的笑容，依戀滿滿的注視著。
他聽見。
撫蘇歉溫的言辭，彈琴習築的樂聲。末了稱一聲「先生指教」
他感受到。
蒙恬溫暖幹燥粗糙的手，有力卻不強硬。朗聲說「走，去燕趙」，空氣裏還回蕩著震動。
還有雪女，琴簫相合一曲，但酬知己與紅顏。
轉眼大哥荊鈳舉著酒，爽朗大笑，「小高你來太晚了，酒我都喝完了。」
轉眼是嚴肅，而眼神裏仍帶著故交柔和的燕丹，可不等他拜倒一聲「巨子在上」，燕丹一轉身，成了他們在趙國時的孩童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