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1 / 2)

1陸雪征

陸雪征這人,自我感覺一直不錯。

他是名身材高挑、相貌英俊的男子,形象有如廣告畫上的青年紳士像,標致的毫無特色,讓人過目即忘。要說他和紳士像有何不同,那大概就是他在眼角處生了一顆小小的淚痣,——大凡一名畫家在做廣告畫片時,大概是不會給男性人物的麵孔上填加這麼一個褐點的。

他覺著自己挺漂亮,這乃是他先天所得的好處;而在後天呢,他除了打打小牌跳跳舞、喝喝小酒抽抽煙之外,也並無其它過分的惡習。所以他是內外兼修、表裏如一。

他的自我感覺既是如此之好,可是在日常生活中,卻又絕沒有任何出風頭的機會。因為他是個殺手——自古以來從沒有招搖過市的殺手,除非是殺手要自殺。

所以他就默默的自我欣賞著,慨歎著,幽而不怨、哀而不傷。

陸雪征十五歲入行,到今年為止整滿十二年。他是有本事的人,二十歲那年便開始認幹兒子——當然,本質上就是收徒弟。今年他二十七歲了,身邊最大的幹兒子隻比他小五歲,不過沒有關係,他不計較,幹兒子也不計較。父子們其樂融融,正是和睦的一家。

現在可算是他事業的鼎盛時期,殺人都能殺出字號來,這也算是一絕。他在得意之餘也想發展出一點副業,多賺些錢;於是在使用了種種手段之後,他在日租界碼頭的輪船公司裏弄到了一艘船。花大錢配齊了船長水手之後,輪船滿載著貨物駛離碼頭開始了處女航,入海不久就沉了。

他這算是賠了一場大錢,然而賊心不死,並沒有因此就收起了從商的心思。去年他又開了一家頂闊氣的大皮貨店,營業了沒有三天,半夜被雷劈了倉庫,一場大火燒得他血本無歸。

陸雪征的資產都是他拿命換回來的,所以他心裏難過極了。

在皮貨店大火被撲滅的那個淩晨,他獨自躺在被窩裏熱淚盈眶,決定以後再也不做生意了。

陸雪征自認為是個斯文人,在無人可殺的時候,他時常會隱居在某位幹兒子的家中,抽出一段時間來專心讀書。他不愛讀翻譯小說,最喜歡《紅樓夢》,而在《紅樓夢》中,他又最喜歡薛寶釵,因為覺著薛寶釵和藹可親,嫌林黛玉脾氣太大,不好伺候。除此之外,他還很願意讀一讀《新青年》之類的雜誌,雖然從來沒有人把他當成青年看待,但他算著歲數,認為自己不到而立,還是比較富有青春氣息的。

讀書之外,他還喜歡招貓逗狗——尤其是喜歡貓,覺著貓臉媚氣。他有一隻養久了的小灰貓,專會趴在人頭上蜷成一團,宛如一頂大皮帽子,而且絕不會用爪子抓傷人臉。此貓是他的寶貝,名字就叫做小灰灰。

陸雪征有很多朋友,其中包括高官富商、軍閥大佬。朋友們從不和他深交,可是對他相當的恭敬。在大部分的時間裏他不是人,而是一把槍;誰能使出足夠的錢,這把槍就去替誰殺人,而且是一擊斃命,很少失手。

他對自己這身份安之若素,覺得自己是人是槍都無所謂。因為殺人太多,他已經覺著“人”這個存在渺小得很,不值一提了。

此刻,在這個風光明媚的六月午後,暫住在金公館內的陸雪征攜著一本書,一路穿花拂柳的走去了後花園中。上方天空一碧如洗,天氣雖然是熱,可是熱中又帶有幾絲涼風,讓人既感受到了夏日氣息,又不會汗出如漿的難捱。

陸雪征穿著單薄的襯衫長褲,襯衫袖子整齊的挽到肘際,看起來好像洋行內的一名中等職員。步伐輕快的走到一處精致涼亭內,他先在那潔淨石凳上坐下了,又將手中這本《燈草和尚》攤開來放到麵前石桌上,然後就低下頭認認真真的讀了起來。

此地十分幽靜陰涼,陸雪征周身舒適,不知不覺就消磨了許久時間。正是讀的有趣時,他忽然下意識的猛一抬頭,結果就看到有人踏上了不遠處的一座小小木橋,正在向自己這方走來。

那人是西裝打扮,生的高大魁梧,麥色皮膚,剃了個光頭,乃是這公館中名義上的主人,他的眾多幹兒子之一——金小豐。

陸雪征漠不關心的低下頭去,繼續讀書。

金小豐腿長步大,片刻後就走到了涼亭外麵。很謹慎的停住腳步,他聲音不大不小的呼喚了一聲:“幹爹。”

陸雪征點點頭,並沒有正眼看他。

金小豐遲疑了一下,隨即試探著走進亭內。高高大大的站在石桌前,他深深的彎下腰去,輕聲說道:“幹爹,韓棠把事情弄砸了。”

陸雪征微微歪頭掃了他一眼,依舊是不說話。

金小豐咽了口唾沫,垂下眼簾,不敢近距離的正視陸雪征:“我說用槍,他非要下毒,結果葉竟成早做了防備,提前就把那毒給試出來了。現在葉家緊張得很,韓棠就越發沒有機會下手了。”

陸雪征緩緩合攏書本,若無其事的抬頭答道:“葉家那邊先放一放。你和韓棠不用管了。”

金小豐還保持著鞠躬姿勢:“幹爹,不要韓棠,我自己來吧!”

陸雪征搖搖頭,隨後站起來平靜說道:“葉竟成的命值十萬大洋,十萬大洋不是容易到手的。現在已經是打草驚蛇了,我們隻好是等等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