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

他的手勢這樣輕柔,這樣自然,讓並不太懂避男女之嫌的阿阮也是一愣。她的腦中雖然已對二十多年前的他毫無記憶,可身體的熟悉感卻不會消失。這個人,曾經,真的與無異和聞人一樣,隻是她的同伴嗎?

李焱和阿阮往樂府折返的時候,正值夕陽西下,落日餘暉。因為抄了近路,便與去時走的官道不同。小巷兩邊是古樸的、長滿青苔的平民院落,院牆上掛滿了綠油油的爬山虎藤蔓。阿阮走在李焱身前,回過頭看著他替她拎著的一手零散小物,神情分外滿足。

不知為何,李焱忽然想起當年在星羅岩,他給過她的許諾“終有一天,這河山萬裏都將為我所有。到時無論你想看什麼、想要什麼,凡我所有,絕不吝嗇。”這些日子以來,李焱想了很多很多。此時此刻他望著近在咫尺的她,才體會到這番話的輕率與切膚之痛。阿阮也好,柳靨也好,她們真正想要的,從來都是最平常簡單的東西。而如今這河山萬裏雖然已為他所有,他卻恰恰是什麼都給不了她們的人。

李焱正陷在沉思中,一隻紫色的蝴蝶飛過。阿阮低呼一聲,“夷則夷則,你快看,這隻蝴蝶好漂亮!”說著便伸出手,輕輕將它接於手掌之上。

那一瞬間,阿阮側過身的半邊容顏,美得如此讓人心顫。李焱心中有一個答案慢慢清晰,一時間竟不知自己心中是悲傷多一些,還是釋懷多一些。

也許他早就隱隱明白,她這般隨心率性,無拘無束的笑容,才是他最想要的。所以,才始終未去向清和借三生石。

那一年冬天,阿阮身旁多了一個年輕的俊朗身影。他看著阿阮的眼神,讓李焱不禁回想起二十多年前的自己。看著他們出雙入對,形影不離的親昵,李焱便不再每周都前去樂府,而無異和聞人也明白了他從未言明的選擇。

一轉眼冬殘春近,無異一家人即將離開長安返回西域。而當李焱聽說,此番跟著他們一起去的,還有阿阮和那個年輕人,隻是點了點頭什麼都沒說。阿阮從來都是山間的精靈,這一世能有別人替他嗬護她,給她新的、年輕而自由的愛情,他心存感激。

幾日後的送別宴,李焱在回宮前單獨叫住了阿阮,手中變出一隻藍色的冰蝴蝶遞到她身前。

“夷則,這是……送給我的嗎?為什麼……?”

對麵,阿阮的眼眸雙瞳剪水,讓李焱竟不知該如何回答。最後他隻能藏起所有的情緒淡然一笑,“阮姑娘此去或許一別經年,就當是了卻在下多年來的一個心願……希望這隻蝴蝶能一直陪伴姑娘左右。”

阿阮望著李焱離去時的形隻影單,總覺得他這樣的背影,她以前也曾看到過,然後心裏便湧起一陣莫名的憂傷。阿阮知道,這憂傷與那日在集市裏的感覺一樣,都是留在她身體裏的記憶。

三年後(新曆二十五年)

於兩儀殿召見群臣商議與吐蕃的和親事宜之後,李焱回到甘露殿才一會兒,便收到了來自遠方的飛鴿傳信。取下鴿子足環上綁著的小布條,上麵是暗衛留下的兩個字“安好”。

四年前柳靨那樣決絕地離宮,他當時雖然怒意與痛心難平,但終是惦記著她不是習武之人,又不會任何法術,便跟葉靈臻提了一句。葉靈臻是個明白人,立即找了清和去打探惠妃的去向,然後撥了三個最拔尖的暗衛一路尋去。於是,便有了這每月一次的報平安。

李焱從來沒有向葉靈臻多問過一句,這四年裏她去了哪裏,又做了什麼。隻是每次收到小布條的時候,都會走去承慶殿坐上一、兩個時辰。

因武後囑了女官,承慶殿每日仍要派宮女前去打掃,裏麵的一切擺設如常,兩個大書櫃裏的書畫譜籍亦是一塵不染。

沒有了柳靨的承慶殿,對李焱來說並不是一個坐得住的地方,可是他每個月都去,是因為有個心結一直未曾解開。他到現在仍然清晰地記得,那一年司空等人謀反供招之後,柳靨在崔昭儀咄咄逼問後說的話。而她要求出宮的那一晚,自己因太過驚怒而未及細想。直到很多日後平靜下來,才總覺得那時她一定還有什麼沒有說出口,而他也始終沒有猜到。

這些年,他隨手翻過不少她寫的口袋書和小文,才慢慢體會到原來早在很多年前,她便有更多想做的事。那一天她雲淡風輕說出的那個心願,隻是她心中天地的冰山一角。她對他,愛得那樣內斂而深邃,遠比他想象中更甚。而即使這十五年裏她為了愛他,已妥協退後了那麼多步,她那樣微小的心願,到了最後,他也沒有為她實現。

因此,他最初的那些惱怒挫敗,自尊受傷,早就隨著時間的流逝,被衝刷成遺憾自責和對她的……想念。

這種想念悄無聲息,融化在每次經過承慶殿時不自覺的側頭一望裏,每次深夜伏案望向桌對麵空蕩蕩的悵然若失裏,每一年在屏風前運筆時忽然停下的手勢裏,還有每一年中元賞燈提前離開的意興闌珊裏。

這日去承乾殿,李焱站在書櫃前,發現左上角那幾本緊挨著的書畫冊子似從未翻過。伸手取下了,是三本沉甸甸的筆記和一本薄薄的畫冊。筆記是柳靨從李乾三個月的時候開始寫的,記錄著他第一次笑,得了傷寒高燒不退,第一次開口說話,學會走路,第一次跌倒……一直到他五歲去國子監入學。而那本畫冊,裏麵夾著若幹幅不同年紀的小皇子或小公主的畫卷。放在麵上的那一張是位十歲上下的公主,畫得最為傳神細致,看得出是柳靨最為中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