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蕭珊巴金

(一)

今天是蕭珊逝世的六周年紀念日。六年前的光景非常鮮明地出現在我的眼前。那天我從火葬場回到家中,一切都是亂糟糟的,過了兩三天我漸漸地安靜下來了,一個人坐在書桌前,想寫一篇紀念她的文章。在五十年前我就有了這樣一種習慣:有感情無處傾吐時,我經常求助於紙筆。可是一九七二年八月裏那幾天,我每天坐三四小時望著麵前攤開的稿紙,卻寫不出一句話。我痛苦地想,難道關了幾年的“牛棚”,真的就變成“牛”了?頭上仿佛壓了一塊大石頭,思想好像凍結了一樣。我索性放下筆,什麼也不寫了。

六年過去了,林彪、“四人幫”及其爪牙們的確把我搞得很“狼狽”,但我還是活下來了,而且偏偏活得比較健康,腦子也並不糊塗,有時還可以寫一兩篇文章。最近我經常去龍華火葬場,參加老朋友們的骨灰安放儀式。在大廳裏我想起許多事情。同樣地奏著哀樂,我的思想卻從擠滿人的大廳轉到隻有二三十個人的中廳裏去了,我們正在用哭聲向蕭珊的遺體告別。我記起了《家》裏麵覺新說過的一句話:“好像玨死了,也是一個不祥的鬼。”四十七年前我寫這句話的時候,怎麼想得到我是在寫自己!我沒有流眼淚,可是我覺得有無數鋒利的指甲在搔我的心。我站在死者遺體旁邊、望著那張慘白色的臉,那兩片咽下了千言萬語的嘴唇,我咬緊牙齒,在心裏喚著死者的名字。我想,我比她大十三歲,為什麼不讓我先死?我想,這是多麼不公平!她究竟犯了什麼罪?她也給關進“牛棚”,掛上“牛鬼”的小牌子,還掃過馬路。究竟為什麼?

理由很簡單,她是我的妻子。她患了病,得不到治療,也因為她是我的妻子。想盡辦法一直到逝世前三個星期,靠開後門她才住進了醫院,但是癌細胞已經擴散,腸癌變成了肝癌。

她不想死,她要活,她願意改造思想,她願意看到社會主義建成。這個願望總不能說是癡心妄想吧。她本來可以活下去,倘使她不是“黑老K”的“臭婆娘”。一句話,是我連累了她,是我害了她。

在我靠邊的幾年中間,我所受到的精神折磨,她也同樣受到。

但是我並未挨過打,她卻挨了“北京來的紅衛兵”的銅頭皮帶,留在她左眼上的黑圈好幾天以後才退盡。她挨打隻是為了保護我,她看見那些年輕人深夜闖了進來,害怕他們把我揪走,便溜出大門,到對麵派出所去,請民警同誌出來幹預。那裏隻有一人值班,不敢管。當著民警的麵她被他們用銅頭皮帶狠狠地抽了一下,給押了回來,同我一起關在馬桶間裏。

她不僅分擔了我的痛苦,還給了我不少的安慰和鼓勵。在“四害”橫行的時候,我在原單位給人當做“罪人”和“賤民”看待,日子十分難過,有時到晚上九、十點才能回家。我進了門看到她的麵容,滿腦子的烏雲都消散了。我有什麼委屈、牢騷都可以向她盡情傾吐。有一個時期我和她每晚臨睡前服兩粒眠爾通才能夠閉眼,可是天剛剛發白就都醒了。我喚她,她也喚我。我訴苦般地說:“日子難過啊!”她也用同樣的聲音回答:“日子難過啊!”但是她馬上加一句:“要堅持下去。”或者再加一句:“堅持就是勝利。”我說:“日子難過”,因為在那一段時間裏我每天在“牛棚”裏麵勞動、學習、寫交代、寫檢查、寫思想彙報。任何人都可以責罵我、教訓我、指揮我,從外地到作協來串連的人可以隨意點名叫我出去“示眾”,還要自報罪行。上下班不限時間,由管“牛棚”的“監督組”隨意決定。任何人都可以闖進我家裏來,高興拿什麼就拿走什麼。這個時候大規模的群眾性批鬥和電視批鬥大會還沒有開始,但已經越來越逼近了。

她說“日子難過”,因為她給兩次揪到機關,靠邊勞動,後來也常常參加陪鬥。在淮海中路大批判專欄上張貼著批判我的罪行的大字報,我一家人的名字都寫出來“示眾”,不用說“臭婆娘”的大名占著顯著的地位。這些文字像蟲子一樣咬痛她的心。她讓上海戲劇學院“狂妄派”學生突然襲擊、揪到作協去的時候,在我家大門上貼了一張揭露她的所謂罪行的大字報。幸好當天夜裏我兒子把它撕毀,否則這一張大字報就會要了她的命!

人們的白眼、人們的冷嘲熱罵蠶食著她的身心,我看出來她的健康逐漸遭到損害,表麵上的平靜是虛假的,內心的痛苦像一鍋煮沸的水,她怎麼能遮蓋住!怎麼能使它平靜!她不斷地給我安慰,對我表示信任,替我感到不平。然而她看到我的問題一天天地變得嚴重,上麵對我的壓力一天天地增加,她又非常擔心,有時同我一起上班或者下班,走近巨鹿路口,快到作家協會,或者走到湖南路口,快到我們家,她總是抬不起頭。我理解她,同情她,也非常擔心她經受不起沉重的打擊。我還記得有一天到了平常下班的時間,我們沒有受到留難,到家裏,她比較高興,到廚房去燒菜。我翻看當天的報紙,在第三版上看到當時作了作協的“頭頭”的兩個工人作家寫的文章《徹底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麵目》。真是當頭一棒!我看了兩三行,連忙把報紙藏起來,我害怕讓她看見。她端著燒好的菜出來,臉上還帶笑容,吃飯時她有說有笑。飯後她要看報,我企圖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別處。但是沒有用,她找到了報紙。

她的笑容一下子完全消失。這一夜她再沒有講話,早早地進了房間。我後來發現她躺在床上小聲哭著。一個安靜的夜晚給破壞了。今天回想當時的情景,她那張滿是淚痕的臉還曆曆在我眼前。

我多麼願意讓她的淚痕消失,笑容在她那憔悴的臉上重現,即使減少我幾年的生命來換取我們家庭生活中一個寧靜的夜晚,我也心甘情願!

(二)

我聽周信芳同誌的媳婦說,周的夫人在逝世前經常被打手們拉出去當做皮球推來推去,打得遍體鱗傷,有人勸她躲開,她說“我躲開,他們就要這樣對付周先生了。”蕭珊並未受到這種新式體罰。可是她在精神上給別人當皮球打來打去。她也有這樣的想法,她多受一點精神折磨,可以減輕對我的壓力。其實這是她的一片癡心,結果隻苦了她自己。我看見她一天天地憔悴下去,我看見她的生命之火逐漸熄滅,我多麼痛心。我勸她,安慰她,我想把她拉住,一點也沒有用。

她常常問我:“你的問題什麼時候才解決呢?”我苦笑地說:“總有一天會解決的。”她歎口氣說:“我恐怕等不到那個時候了。”後來她病倒了,有人勸她打電話找我回家,她不知從哪裏得來的消息,她說:“他在寫檢查,不要打岔他,他的問題大概可以解決了。”等到我從“五七幹校”回家休假,她已經不能起床。她還問我檢查寫得怎樣,問題是否可以解決。我當時的確在寫檢查,而且已經寫了好些次了。他們要我寫,隻是為了消耗我的生命。但她怎麼能理解呢?

這時離她逝世不過兩個多月,癌細胞已經擴散。可是我們不知道,想找醫生給她認真檢查一次,也毫無辦法。平日去醫院掛號看門診,等了許久才見到醫生或者實習醫生,隨便給開個藥方就算解決問題。隻有在發燒到攝氏三十九度才有資格掛急診號,或者還可以在病人擁擠的觀察室待上一天半天。當時去醫院看病找交通工具也很困難,常常是我女婿借了自行車來,讓她坐在車上,他慢慢地推著走。有一次她雇到小三輪車去,看好門診回家,雇不到車,隻好同陪她看病的朋友一起慢慢地走回來,走走停停,走到街口,她快要倒下了,隻得請求行人到我們家通知,她一個表侄正好來探病,就由他去背了她回家。她希望拍一張X光片子查一查腸子有什麼病,但是辦不到。後來靠了她一位親戚幫忙,開後門兩次拍片,才查出她患腸癌。以後又靠朋友設法開後門住進了醫院。

她自己還很高興,以為得救了。隻有她一個人不知真實的病情,她在醫院裏隻活了三個星期。

我休假回家,假期滿了,我又請過兩次假留在家裏照料病人,最多也不到一個月。我看見她病情日趨嚴重,實在不願意把她丟開不管,我要求延長假期的時候,我們那個單位一個“工宣隊”頭頭逼著我第二天就回幹校去。我回到家裏,她問起來,我無法隱瞞,她歎了一口氣,說:“你放心去吧。”她把臉掉過去,不讓我看她,我女兒、女婿看到這種情景自告奮勇跑到巨鹿路去向那位“工宣隊”頭頭解釋,希望他同意我在市區多留些日子照料病人。可是那個頭頭“執法如山”,還說:“他不是醫生,留在家裏有什麼用處!留在家裏對他改造不利。”他們氣憤地回到家中,隻說機關不同意,後來才對我傳達了這句“名言”,我還能講什麼呢?明天回幹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