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你的意思……”把手裏的聖旨在案上展開,司馬懿不複年輕時那般銳利的眼裏依然暗藏著危險的鋒芒,“聖上對老夫心生猜忌,企圖趁機讓老夫徹底遠離中央?”

感受到了他異樣的語氣,司馬師一時不知當如何應對,索性閉口不言,靜觀其態。

良久,司馬懿沉悶而悠長地歎了口氣,“聖上此舉又豈是臨時起意?遼東鄙遠,亦非老夫常年征戰,熟稔於胸之地,聖上卻偏偏令老夫領兵前往。如今細想來,打那時起,聖上便已做足了今日的心思。”

靜靜將自己父親臉上不易察覺的落寞看在了眼裏,司馬師輕聲問道:“饒是如此,父親也不覺得難過嗎?”

垂下眼瞼,司馬懿牽了牽嘴角,”聖上文韜武略,沉毅莫測,若老夫遠離朝堂可使他安心治國,老夫死複何憾?又何言之傷懷?”他言辭間淡看名利寵辱,可惜未能看開人情冷暖。

了解自己父親對朝廷和這個天下的用心,司馬師聽到這樣的回答自然不覺意外,但他還是默然別開了頭,不忍多看他父親衰老且失意的模樣,可這並不代表他心底的算計會終止於此。停了一歇,司馬師複又開了口,音調沉緩,“聖上對父親心懷猜忌,但到底能顧全君臣情分,恩威並重;父親深明大義,謙退避嫌,原該相安無事,惜乎朝中魚龍混雜,更不乏擾亂聖聽之人。孩兒但恐父親遠離京師日久難以遏止,而天子亦弗知己之蔽甚矣。”

“老夫相信,聖上自有明斷之力。”眸色一暗,司馬懿雙目微狹道:“還是說,你聽到了什麼風聲?”

“是阿昭傳來的消息。”正視著他的眼睛,司馬師字句清晰道:“數日前,燕王曹宇、領軍將軍夏侯獻、武衛將軍曹爽、屯騎校尉曹肇、驍騎將軍秦朗被急召入京,開府治事。”

“隻是一次大規模的人事調動吧。”嘴上雖這麼說著,可那不甚確定的語氣卻昭示了司馬懿內心才被平複下去的不良預感又有了複現的跡象。

“許是孩兒多心了。”深諳凡事不可操之過急的道理,司馬師最後看了看他父親已生隱憂的眼,躬身揖道:“路途勞頓,父親歇息吧,孩兒告退。”

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帳簾後,司馬懿抬手抵住額頭,陷入了長久的思慮之中。

整整兩日過去,司馬懿率眾去往長安的步伐始終不曾真正邁開,大隊人馬依舊滯留盤桓於河內白屋一帶。

司馬師知道,他的父親,在等待。

終於,在第三日清晨,攜有聖旨的洛陽快馬專使再度造訪,命司馬懿把軍隊交由副將瞎管,火速回京麵聖。拿著與之前內容完全相悖的詔書,司馬懿在欣慰之餘更多的是疑惑和不安,可現實卻容不得他多做他想,接連三日,來自洛陽皇宮的五道詔書一道急過一道,最後送來的,竟是曹叡的手詔,其上潦草的字跡不難看出筆者的心急如焚——

“間側息望到,到便直排閣入,視吾麵。”

視、吾、麵!

白紙黑字,每一筆都分明地落入司馬懿的眼裏,與他數日前的夢境重疊起來。麵前人影晃動,司馬懿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手忙腳亂地扶上了朝廷特派而來的追鋒車,又是如何在一夜之間疾馳四百餘裏趕回了洛陽。顛簸忙亂中,他仿佛回到了十幾年前,不變的洛陽城,不變的魏宮牆,不變的嘉福殿,一切都像是早已被寫好的宿命,經年往複,無窮無盡。

被劉放、孫資兩位內臣一左一右簇擁著走在通往嘉福殿的高牆夾道上,司馬懿一臉木然地聽著他二人繪聲繪色地描述著早先他們是如何同曹宇一夥兒人鬥智鬥勇,你爭我奪才把最開始的宗親輔政名單變成了如今這份僅由他司馬懿和曹爽組成的輔政名單,心中卻無半分勝利的喜悅。

站在嘉福殿前,司馬懿倍覺渾噩,他看著劉放、孫資喋喋不休的嘴開開合合,卻聽不進一個字,他耳邊縈繞的,是嘉福殿裏不絕的哀泣和深宮裏寂寥的長風。把孫、劉二人撇到身後,司馬懿推開厚重的殿門,走進了大殿之中,他已經老了,步履早不似當年穩健,卻又要替他的國君送葬。一步一步,他從伏地痛哭的人群中穿行而過;一步一步,他徘徊於現實與夢魘間;他的每一步,都是命運的輪回,無從救贖。

在距離龍榻幾步遠的地方,司馬懿定定望著榻上氣息微弱的君王,不知怎麼突然就言行失控地撲到了榻邊,緊緊握住了曹叡露在錦被外,毫無血色的手,“子……”

“是……太尉嗎?”嘶啞無力的聲音從曹叡喉嚨裏發出,硬生生地扼住了司馬懿幾乎要脫口而出的那個表字。

定睛看著他垂死可仍舊堅毅的麵容,司馬懿方才如夢初醒地在心中自嘲一笑,“陛下,臣來了。”

努力睜開眼,曹叡透過朦朧的視線看了看他,抽手指向一旁,拚著最後的力氣交代道:“此是也,君諦視之,勿誤也。”

司馬懿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隻見兩個**歲的孩童雙雙跪在地上,應是曹叡的養子,齊王曹芳和秦王曹詢,前者所著確是太子服製。那兩個孩子也適時地抬頭望了過來,眼神裏隻有陌生。此前並未見過他們的司馬懿與他們對視著,心裏有的,也是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