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我的時間

作者:血喑

紳士站起身來的時候時鍾敲完了第二下,窗外是一片月色,他伸手旋開身後大窗的扣環,木製的窗格發出悄不可聞的吱扭聲,便整個打開。他微微張嘴,淡白色的煙霧隨著吐息而上升,襯著一色的深藍,纏繞成莫名的形狀,隨後又消失在一片夜色中。他聽到自己的碎發在耳邊摩攃起的沙沙聲,香煙微小的火光明明滅滅,是這個房間裏唯一的暖色。房間裏沒有開燈,他回過頭,銀色傾瀉在深褐色的大桌上。

夜風吹起桌上的記事本,紙頁翻動,發出間或的嘩嘩聲,慵懶而纏綿。那風是暖的,這讓他想起食指滑過某人肌膚時的觸♪感。

亞瑟你的指尖涼涼的,但指肚卻是溫熱的呢。那人輕笑著說。

是麼?他挑起嘴角,不置可否。

我的。

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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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您的茶。靦腆的青年有著柔軟的淡金色頭發,他把圓形的托盤留在左臂,輕巧地放下一隻茶壺和與之成套的茶杯,淡粉色的芍藥在純白的瓷器上靜靜綻放,青枝細葉,帶了一屋子的春意盈盈。

哦,謝謝。亞瑟從整桌的書稿中抬起頭來,紙頁隨著主人的動作而飄落在地,馬修附身拾起,上麵是層層疊疊的批注,藍色是感人的語言,黃色是有趣的情節,而紅色是編輯認為不符合讀者口味的句子,那上麵疊加著的綠色是亞瑟的筆跡,看起來和紅色攪成一團,不分勝負。

先生,您也該考慮下做些修改了吧,編輯先生現在似乎很固執。馬修微笑著,他伸手遞過那幾張帶著批注的紙頁,那是幾天前編輯部特意送來的。新來的責任編輯似乎是個姓瓊斯的美|國|人,帶著新大陸人不可一世的莽撞,卻因為眼光敏銳工作異常認真而罕見地滿足了英|國|人挑剔的眼光。眼下亞瑟的新書即將付梓,設計好了封麵,排好了內頁,連封底的溢美之詞也早已妥當安置,卻被這個新編輯從印刷線上硬是攔了下來。

市場決定一切。這是新編輯的座右銘。

當今是讀者的時代,亞瑟你這種自我滿足的東西是會被市場拋棄的!馬修想起幾天前新編輯把厚厚一疊批注好的印刷稿重重拍在先生桌上時氣勢洶洶的樣子,金發的眼鏡青年帶著初生牛犢般的熱情和勇氣,即使麵對暢銷多年整個出版社供若神佛的老牌作家也毫無懼色。

膚淺,你這是對小說的侮辱。馬修的記憶裏先生總是用同一句話回答。但在同一個夜晚,他又會皺著眉頭把新編輯的標注一個個地審讀回複,用一支綠色的水性筆,和新編輯截然不同的顏色。

這樣他就會清楚地知道到底是誰對誰錯。亞瑟常用筆的末端砰砰地敲打著一疊改好的原稿,斜靠在他的胡桃木椅上,邊喝著大吉嶺邊說。那是一天雷打不動的休息時光。馬修就還是微笑,看來新編輯和自家先生的相處很是融洽。

阿爾弗雷德那小子居然說這個結尾太平淡,真不明白為什麼書籍的出版要交給完全不懂寫書的人來決定。亞瑟整理齊了一桌子的紙頁,左邊的是已閱,中間的是爭議,右邊的是待閱,早上的進度還不錯,看來晚上不需要再通宵。他眯著眼睛把綠色水性筆的筆尖對準黑色的筆帽,哢的一聲,它們扣合得嚴絲合縫,他玩味地轉動著筆身,左手握著筆帽享受著小動作帶來的微癢的感覺。馬修把茶具推向桌子的中央,茶香四溢,透亮的液體在白瓷杯中顯露金色的黃暈,紳士的注意力卻完全不在它的身上。

因遺產爭執而殺人的自白式結尾先生在七年前出版的小說中已經出現過了,我想阿爾弗雷德先生是讀過你的書才提出這樣的建議的。馬修小心地吹去茶水泛起的白氣,他說話時總是捧著茶杯,不這樣的話總會露出手足無措的表情,這個習慣亞瑟說了多次也未能改變,他歸結於青年略為羞澀的個性。小說家說改不了就算了,正好這讓他總聯想起青年大西洋那邊的祖國,恬靜散漫,與世無爭,像極了馬修帶給人的感覺。

那麼早的小說都讀過了,阿爾弗雷德先生真是很用心地在做先生的編輯。馬修接著說,他故意忽視掉亞瑟聽到相似結尾時露出的微微驚訝,但那隻是轉瞬即逝,紳士把喝了一半的茶放在一邊,快速地在已閱的那疊中翻找著。

那隻是他的責任而已。嘴上一刻不饒人,但紳士在下一刻就抽出綠色水性筆,修改結尾部分的批注,馬修偷眼看著亞瑟把之前寫的“不知所謂”和“豈有此理”狠狠地劃掉,直塗得完全看不出,他微微仰頭將剩下的茶水喝掉,起身給兩人的鬆餅上澆上家裏帶過來的楓糖漿。

亞瑟的工作室就是他的書房,有時也兼任臥室,這個房間占據了幾乎整個二樓。房間唯一的窗子是新古典主義的巨大木窗,向著正西方,據說因為主人喜歡午夜的月亮;如果說特色的話,那就是它的天花板,7米的高度超出了大多數房屋的設計標準,但也隻是剛剛滿足小說家要求的書櫃高度,阿爾弗雷德第一次推門進入時就被環繞四周的高大書櫃驚在當場,詳細的分類顯示著主人一絲不苟的品質,古|希|臘語原著和東方的詩詞選也讓從來隻作流行閱讀的美|國|人不禁咋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