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還想著要不要在招呼鄉親一聲,葉修已經打上了小呼嚕,滿臉通紅地睡過去了。韓大將軍哭笑不得,隻能把醉得七葷八素的人往肩上一扛,告辭回屋。

短短一段路,就想起了舊事。夕陽樓觀潮,這人也是一杯接著一杯茶的喝,說良辰美景當有雅興,不能讓這杯中物敗壞了。後來在軍中慶功,也年年月月用各種理由搪塞了過去,今天輪守啦明日有要事不能貪杯啦。久而久之軍中傳言葉帥不喜喝酒,還博了個律己的美名。韓文清想著,嘴邊就不自覺帶了點笑意,這人大事嚴肅,日常卻極喜歡在言語上逗趣兒,時常讓人牙根癢癢。就這麼一個人,怎麼第一次見麵就對他深信不疑了呢,且漫漫歲月裏也從來沒有懷疑過。

無關恩義情愛這些親密的情感字眼,單說哥們交情,陶軒一開始與葉修的關係不可謂不親近,也是死人堆裏一起爬出來的情分,刀山火海裏拚出來的情誼,同生共死那麼多回,最後還是逃不開拔劍相向,生死相搏。

——可能是天生的信任罷。

他和他傾蓋如故,他和他白頭如新。

章三海桴

竭天下之財,以建海桴。宏大瑰麗,碧瓦淩空,恍然若臨仙境矣。登其船,為人間世,綾羅錦繡,嚐納繁華之極盛,謂之曰“綺夢”;再登臨,草木清氛,風過有竹,其名“幽夢”;及出,則見正殿,諸天輝映,星宿輪轉,名“幻夢”。

——《闃然錄·宮殿略》

韓文清和葉秋進城的時候,已是薄暮時分,燈火次第亮起。帝京景致綺麗,是紅塵中一二等繁華之地,不是一般鄉野可比。而人民的自愈能力亦是如此驚人,戰時滿目瘡痍已完全不見蹤影,唯見眾生呢喃,香風細細。

臨近端午,雖然不如上元中秋,街市上也是熱鬧的。兩個武將,身著便服,帶著一點與尋常百姓不太相諧的挺拔,裹挾在人聲鼎沸裏,一起奔赴一場熱鬧。人生百年,甘苦自擔,就這麼並肩走著,看百姓的笑容可親,人世的鮮活絢爛,便覺得多年辛苦沒有白費,在邊關拚死拚活,不就是為了百姓能過舒坦日子麼,兩人對望,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欣慰和釋然。而這熱烈中自有秩序在,氣氛實在太好,憑空生出點旖旎的味道。

葉秋站在攤兒前,挑了一張麵具,付過錢就立馬帶上,倒退著走路,衝韓文清扯淡。說起前朝有位公主,年少不知深淺,帶著侍兒偷跑出宮來玩,沒想到與玩伴中途走失。因是節日,不少人都帶著麵具應景。公主正是少女之時,心思細膩可也淺白,急著尋人卻錯揭了麵具,沒想到引出一段情緣。

葉秋悠悠歎兩聲,無論合不合禮法,夜市之上得遇良人,也是不同尋常之事。

這話其實挺正常,當此情此景雕欄如畫,可不就少年情懷總是詩嘛。韓文清聽了,卻鬼使神差地揭了葉秋的麵具。

兩人同時一愣,又同時“咳”了一聲轉過頭。葉秋摸了摸鼻子,感覺自己耳朵有點熱,許是初夏太燥了,有火,於是閉了嘴,安安靜靜地跟韓文清並肩走著——有些事以後多半要說的,今天就不說了罷。

走到夕陽樓的時候,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去了,月色在簷角鋪了一層銀光,映照著塵世萬物。兩人看到招牌,心裏都是一柔。

夕陽樓為重簷九脊頂,門首縛著彩樓歡門。入夜燈火熒煌,往來相照,不似人間。

座位還是當年觀潮時的雅座,酒點的還是烈到極致的“驚蓬”。

兩人已經多年沒好好地在一起稍坐片刻了。自烽火燃遍中原,分離時間便遠大於相聚。隻有抵禦北戎入侵之時,兩人才一起並肩戰鬥過,平日隻有書信聊以遣懷。而就這麼一點點如飄萍的聯係,說不定哪天也如斷線風箏,再無蹤跡。可葉秋還和他開玩笑,說老韓,咱倆私下通信,一旦被截胡了,就是了不得的罪名。

韓文清一聲冷哼,那又怎樣?

是,那又怎樣,邊關歲月長,隻要還能共千裏明月,知道彼此為該擔負的責任奔走,也沒有因為亂七八糟的理由死去,就是件幸運的事兒。

且再過一段時間又要忙起來了。秋天草枯馬肥,正是遊牧民族征戰的好時機。邊境探子來報,北狄境內厲兵秣馬虎視眈眈,不能不小心。

其實按邊防狀況,本發展不到這一步。

葉秋在遼東道駐守的三年,正好趕上北狄實力強橫,欲大舉入侵之際。但嘉世軍亦是精銳中的精銳,大小遭遇戰打了不下百次,生生把北狄打得龜縮回境,隻敢小規模騷擾。特殊時期,葉秋一並節製幾州軍事,是實際意義上的北方總帥。當年北狄經過他的防區,一律緩行潛行,不敢策馬飛奔;而一場遭遇戰之後若還得命在,必額手相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