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評:蓋端生以母病劇輟寫,返杭州途中稍加修改,及到杭州後,即為俗事牽累擱置此稿,直至經過十二年之久,方始續寫也。嗚呼!端生於乾隆三十五年輟寫再生緣時,年僅二十歲耳。以端生之才思敏捷,當日亦自謂可以完成此書,絕無疑義。豈知竟為人事俗累所牽,遂不得不中輟。雖後來勉強續成一卷,而卒非全璧,遺憾無窮。至若“禪機蚤悟”,俗累終牽,以至暮齒無成,如寅恪今日者,更何足道哉!更何足道哉!此十二年後所續寫者,即今再生緣第一七卷,卷中首節及末節端生自述其撰著年月及續寫經過頗詳,上文已錄之矣。
再生緣第一七卷第六五回首節雲“歲次甲辰春二月,芸窗仍寫再生緣”,及六八回末節雲“八十張完成一卷,慢慢的,冰弦重撥待來春”,則端生自乾隆四十九年二月至十二月,將近一年之時間,僅成此一卷,與前此寫作此書之速度大不相侔,斯蓋其心身及環境之變遷所致。否則以端生之才華,絕不至如平山冷燕第六回中宋山人之被才女冷絳雪笑為“一枝斑管千斛重,半幅花箋百丈長”者也。(編者按:以下省略)今觀第一七卷之文字,其風趣不減於前此之十六卷,而淒涼感慨,反似過之。則非“江淹才盡”,乃是“庾信文章老更成”,抑又可知也。(編者按:以下省略)至其所以未續完此書者,今日不易確言。據陳文述西泠閨詠一五繪影閣詠家囗囗詩序雲:“婿不歸,此書無完全之日也。婿遇赦歸,未至家,而囗囗死。”陳氏所言此書之不完成,在端生自身之不願意,其說亦似有理。因端生於第一七卷首節述其續寫此書,由於親友之囑勸,必使完成“射柳姻緣”。其結語雲:“造物不須相忌我,我正是,斷腸人恨不團圓”。則其悲憤之情可以想見,殆有婿不歸,不忍續,亦不能強續之勢也。若不然者,此書不續成之故,在端生之早死,或未死前久已病因,遂不能寫成,抑或第一七卷後,雖有續寫之稿,但已散佚不全,今日皆不能考知。(編者按:以下省略)綜合諸點推論,陳文述婿不歸,不願續成之說,似甚有根據,不可因此叟平日好作狡獪,遂謂其說亦出虛構也。(《論再生緣》)郭沫若評:《再生緣》第十七卷是陳端生三十四歲時被人催促出來的,她在煞尾處曾經有所交待:“知音愛我休催促,在下閑時定續成”。可見她受著催促,是有意把書寫完。但盡管她此後還活了六七年,而她卻終於沒有把全書寫完。這是什麼原故呢?我不相信她就一點“閑時”也沒有。陳文述說她自己說過,“婿不歸,此書無完全之日也”,也不外是想當然耳的臆測。
詩曰:燮理陰陽中外靖,調和鼎鼐國家安。雖欲報效情難盡,惟有忠心一片丹。
正所謂外托君臣之義,內結骨肉之恩,先生以為何如?
昨日宮中降吉祥,望仙樓外舞鸞凰。大都此瑞為君兆,正應汝,入禁承恩奉禦床。
啊,酈相賢卿,你是聰明慧黠之人,須知道朕躬之事。
既寬罪重複加恩,可謂賢卿與愛卿。在相位,手握大權宜正己;做王妃,便當婉順合君心。揀萬死,得重生,須報王家再造恩。況複敕封妃子位,婦人家,嫁夫如此亦為尊。
啊,賢卿,你休違我命。
入禁承恩做貴妃,朕與汝,相親相愛不分離。生同室,百萬恩情常戀戀;死同穴,他年靈寢亦依依。交柯之木根同蒂,比翼之禽影並飛。正室昭陽何足道,六宮粉黛總休提。卿如不欲宮中在,就在朕,別院行台亦可居。免得昭陽難為你,她的那,性兒煩躁急如飛。酈相賢卿呀!朕心已定不能移,親自前來一訂期。速急在家修飾了,奏上來,開恩待命敕為妃。
呀,正是。你不有相國夫人梁公的令愛,何不著她上來一見?
朕躬看看貌如何,就與汝,同入宮幃亦可乎。梁鑒女兒年十九,她敢是,蠢然一物性糊塗。三年伉儷同寢席,尚不知,嫁卻閨中女丈夫。這還是,梁氏愚癡如草木?這還是,賢卿狡猾會支吾?他時同進宮幃去,嫁了朕,較勝明堂酈保和。
相國賢卿,可令嫂夫人出堂見。
少年天子說完言,目視明堂笑更憐。酈相一聞如此語,她竟是,漠若渾然不相聞。無懼怯,沒羞慚,舉止襟懷坦坦然。也不答,效令貴妃從與否?也不謝,恩寬大罪若為言。容莊重,貌安閑,良久抬身對聖言。
感謝皇上天高地厚之恩,特宣聖諭。念微臣業重罪深,殘喘敢望重生?
隻臣實是少華妻,易服為男乃著緋。待罪保和丞相職,竟不料,難逃睿監此形軀。既經敗壞毋他議,微臣是,原伏天誅待罪宜。敢是聖恩加寵了,乃欲將,臨刑罪惡敕為妃。寒灰複焰終成燼,枯木生華盼望非。舊有姻盟難奉詔,伏惟王命降須臾。容臣妾上陳情表,限臣在,三日之中奏袞衣。陛下大恩無以報,臣死後,銜環含血願為駒。明堂相國言於此,元天子,大笑先生主見迂。
哈哈!酈先生還是這般腐氣。
說甚真身是麗君,莫不那,少年妻子會分身?一個在,荊襄劉氏知風至;一個在,本地雲南獻到今。又一麗君為宰鋪,隻除是,分身妖術會迷人。東平國舅誠何德,一個個,願薦衾冒麗君。
啊,酈丞相,你要朕寬限三天,明白回奏麼?這也使得。
朕躬行下報通融,不似那,暴戾之君一味凶。限汝三天明白奏,不許稱,麗君名字表張中。那時朕好從容辦,降一道,敕封金書招入宮。啊,酈保和,你須明白莫糊塗。一表陳情宜婉轉,休把那,東平王子認為夫。表張竟號康氏女,隻說是,父母年尊子嗣無。因此易妝男子服,仿學那,木蘭崇嘏兩姣娥。今朝敗露難蒙混,伏乞天尊赦宥奴。如此說來容易辦,方與朕,憐才深意暗相符。若然倔強違君命,管教汝,法紀難逃性命無。不但盡將卿棄市,還把你,全家籍沒發為奴。龍圖父子多丟下,或削官職或遠徒。王法無私誰敢救,武憲王,爺兒未必可幫扶。彼時雖死誠何益,遺害全家慘也夫。不若從權依朕論,倒是個,真真俊傑識時務。先生你若思其理,現放著,利害分明共兩途。
啊,丞相,朕淩晨冒雨而來,未經進膳,可命夫人出堂具饌。
倉卒之間不必豐,隻消備,一饌一肴把饑充。今朝走馬衝風至,朕與那,宋祖淩寒訪普同。酈相明堂含慍色,微曬說,何煩聖眷沛恩隆。雖然同一親相訪,史官們,秉筆終書私與公。宋主所論因國事,吾王所論盡私衷。準臣三日當回奏,我皇上,禦覽陳情一表中。至若敕封妃子女,這件事,願甘死罪斷難從。已為皇甫芝田婦,怎受金書玉冊封?待罪保和丞相職,不能為,佞臣狐媚悅天容。夫人何在具肴來,明堂相國遽高呼。房內的,梁氏夫人主意無。一切私言多竊聽,隻嚇得,汗如香雨滴頭顱。
呀!不好了?我說小姐為甚麼這般光景。
果然弄出事情來,昨日宮中失了鞋。哪裏是,年少內家傳密諭?分明是,風流天子訴私懷。憐國色,愛奇才,易服欺君罪盡開。倒不說,欽賜王親偕伉儷;反思量,敕封妃子入宮台。說甚麼,爾明令愛今何在?說甚麼,把嫂夫人請出來。奴便登堂恭禦駕,君王待,怎生發付與安排?
啊唷,真真可笑!
使君何必問羅敷,可奈羅敷自有夫?花下盟言雖多幻,閨中良女豈模糊?隻因小姐心堅執,教我也,怎不跟隨女丈夫?雲雨巫山空悵望,琴瑟合好屬虛無。風流天子真狂妄,依你說,嫁朕強如嫁保和!呀!小姐說要夫人具肴,多應叫我備珍饈,並非是,命妄登堂拜玉旒。天子心中無好意,奴豈肯,出頭露醜不知羞。
咳,怎生是好?
不如竟去告萱堂,備一席,方便華筵待帝王。天子自家呼進膳,難道說,我們不與一羹湯?情癡帝主成何樂?似這等,冒雨而來膳未嚐。天子至尊何不足?隻落得,吞饑忍餓為明堂。
咳!我那小姐也好生心狠。
正色端言不苟從,真個是,渾身是膽舌似鋒。甜言蜜詞情千種,竟未把,鐵石心腸熔一熔。假使一身為小姐,恐不能,這般決絕複天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