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評:據作者自言“羈旅愁人絕塞邊”及“日坐愁城凝血淚,神飛萬裏阻風煙”,又續者言“後知薄命方成讖,中路分離各一天。天涯歸客期何晚,落葉驚悲再世緣”,是陳端生之夫有調戊邊塞,及夫得歸,而端生已死之事也。(《論再生緣》)郭沫若評:陳端生嫁後,不久便生了一個女孩子(第十七卷“明珠早問掌中懸”)。後來又有一次生育,但不知是男是女(同卷“強撫雙兒誌自堅”)。大概是在兩次生育之間,她的丈夫範某“以科場事牽累而謫戍”伊犁。這一連串事件,把作者處女時代蓬勃發展起來的創作欲,嚴重地打斷了。她的寫作一直停頓了十四個年頭,到乾隆四十九年(公元一七八四年)又才動手寫第十七卷,這時候她已經三十四歲了。她從“春二月”起寫到“白雪菲菲將送臘,紅梅灼灼欲迎春”,差不多費了一年。由此可見,她不是像年青時代那樣,一氣嗬成,而是斷斷續續地在寫。(《〈再生緣〉前十七卷和它的作者陳端生》)郭沫若評:《再生緣》第十七卷的調子和前十六卷的確是有很大的轉變。一開頭作者自述身世的一段表白,聲調激越,情感亢揚,是很值得欣賞的。(編者按:以下省略)前十六卷一首一尾的自白是天真、樂觀、輕鬆、自負的,作者自己已經說過了,那是“髫年戲筆殊堪笑”、“拈毫弄墨舊時心”。讀了這十七卷一首一尾的自白,回頭再看陳長生和戴佩荃題《織素圖》的幾首詩,就像得到了打開百寶箱的鑰匙一樣,詩中的秘密一切都呈現到眼前來了。那些詩徑直就是陳端生在寫《再生緣》第十七卷的寫照。所謂“翠袖天寒倚玉機,碧紗窗外月痕微”,所謂“女手摻摻勞永夜”,不就是“入夜頻挑一盞燈”的加了修飾的說法嗎?(《再談〈再生緣〉的作者陳端生》)詩曰:珊珊美玉下秦台,風采猶誇宰相才。偷看繡鞋憐獨見,強梳雲髻比慵來。
金鑾直與藍橋接,翠幌真同絳燭開。一十二峰峰飛碧,飄然神女夢初回。
搔首呼天欲問天,問天天道可能還?盡嚐世上酸辛味,追憶閨中幼稚年。姊妹聯床聽夜雨,椿萱分韻課詩篇。隔牆紅杏飛晴雪,映榻高槐覆晚煙。午繡倦來猶整線,春茶試罷更添泉。地鄰東海潮來近,人在蓬山快欲仙。空中樓閣千層現,島外帆牆數點懸。侍父宦遊遊且壯,蒙親垂愛愛偏拳。風前柳絮才難及,盤上椒花頌未便。管隙敢窺千古事,毫端戲寫再生緣。也知出岫雲無意,猶伴穿窗月可憐。寫幾回,離合悲歡奇際合;寫幾回,忠奸貴賤險波瀾。義夫節婦情向報,死別生離誌更堅。慈母解頤頻指教,癡兒說夢更纏綿。自從憔悴萱堂後,遂使芸緗彩筆捐。剛是脫靴相驗看,未成射柳美姻緣。庚寅失時新秋月,辛卯旋南首夏天。歸棹夷猶翻斷簡,深閨閑暇複重編。由來早覺禪機悟,可奈於歸俗累牽。幸賴翁姑憐弱質,更忻夫婿是儒冠。挑燈伴讀茶聲沸,刻竹催詩笑語連。錦瑟喜同心好合,明珠早向掌中懸。亨衢順境殊安樂,利鎖名韁卻掛牽。一曲驚弦弦頓絕,半輪破鏡鏡難圓。失群征雁斜陽外,羈旅愁人絕塞邊。從此心傷魂杳渺,年來腸斷意猶煎。未酬夫子情難已,強撫雙兒誌自堅。自坐愁城凝血淚,神飛萬裏阻風煙。遂如射柳聯姻後,好事多磨幾許年。豈是早為今日讖,因而題作再生緣。日中鏡影都成驗,曙後星孤信果然。惟是此書知者久,浙江一省遍相傳。髫年戲筆殊堪笑,反勝那,淪落文章不值錢。閨閣知音頻賞玩,庭幃尊長盡開顏。諄諄更囑全終始,必欲使,鳳友鸞交續舊弦。皇甫少華偕伉儷,明堂酈相畢姻緣。為他既作氤氳使,莫學天子故作難。造物不須相忌我,我正是,斷腸人恨不團圓。重翻舊稿增新稿,再理長篇讀短篇。歲次甲辰春二月,芸窗仍寫再生緣。悠悠十二年來事,盡在明堂一醉間。
話說酈相酒後疏防,醉眠於清風閣內。都美兒脫靴驗看,複命來萬壽宮中。
這邊坐等正心焦,悶沉沉,早見斜陽入樹梢。元天子,愁鎖兩眉凝遠岫;皇甫後,火升雙頰泛仙桃。盼不見,監中彩女道消息;望不見,正院宮中奏事苗。卻在憂焦煩悶處,猛聽得,碧雲天外奏瓊簫。悠揚清韻來何遠,飄渺餘音近若遙。皇後心煩天子悶,老娘娘,慈懷沉靜獨聞簫。
啊,官家,你可聽見何處吹蕭?
其聲清徹韻悠揚,不似尋常出教坊。消夏日長無別事,這敢是,哪宮妃子按新腔?少年天子回頭應,聖母的,懷抱安閑聽獨詳。皇甫中宮煩惱甚,一抬身,手挑翠幕望回廊。
呀,好生煩悶!怎麼都美兒等還不見轉來?敢是也睡著了?
瑞英賤婢那奴才,我隻為,幫脫雙靴把你差。知道本宮多性急,就應該,驗明立刻轉宮來。如何睡在清風閣,全不想,事未分明我掛懷。
呀,好了!那不是攙扶酈丞相的兩個內侍,還同著個小內監也飛走趕來?
多應驗過酈明堂,美兒等,先著他們報細詳。未知是男還是女,好教我,心中又喜又慌張。
啊,內侍們,事情怎麼了?事情怎麼了?
中宮國母問連聲,兩內監,跑進珠簾喘未停。叩首說聲無驗看,都宮女,方才走到閣中門。保和早已酣呼睡,大約雙靴脫得成。奴婢恐防煩聖慮,先稟上,皇爺國舅免懸心。兩名宮監言方訖,又跑過,錦帶貂帽小內臣。
啟太後娘娘、皇爺、國母得知:奴婢是興慶宮溫妃的行走近侍,奉娘娘之命奏上萬歲爺。
貴妃今日趁涼遊,備輦閑觀晚景幽。賞過蓮花天未晚,乘著興,吹簫獨倚望仙樓。
皇爺是知道的,俺娘娘吹得好一曲洞仙蕭。方才正吹得悠悠揚揚好聽之際,忽然雲外起微風,遠遠蕭聲應碧空。奴婢等人抬首望,有兩隻,彩禽飛蔽半天中。
萬歲爺,那兩隻錦片似的大鳥,好不齊整哩!
彩羽斑爛五色花,遮天蔽日散明霞。遠從內閣宮牆過,飛舞空中兩翅斜。比著那,上苑錦雞強幾倍;比著那,龍池孔雀更堪訝。一鳴一舞真奇異,那簫聲,響應虛空就是它。
萬歲爺啊!貴妃娘娘說,這不是什麼閑常飛鳥,一名彩鳳一名鸞,這叫做,鳳翥鸞翔見者難。萬歲英明祥瑞降,才能鸞鳳集宮間。
俺娘娘說:恭賀太後老娘娘、皇爺、國母千秋萬歲。
奉請乘輿去一遊,看看那,彩鸞飛鳳望仙樓。貴妃說是真祥瑞,這皆應,國泰民安聖德優。奉請皇爺遊賞玩,俺娘娘,吹簫猶在畫樓頭。內官奏罷朝廷事,早不覺,一笑忻然破萬愁。
呀,有這事麼?不可不為祥瑞。
聖母娘娘等脫靴,中宮亦,無心去看鳳來儀。國家祥瑞非他比,待朕親臨問忠妃。
宮女們,看輦過來。聖母娘娘金安,兒就此告辭去了。
上宮太後喜非常,真正天宮降吉祥。皇甫娘娘無甚悅,暗瞧著,溫妃多事惱人腸。
啊唷,好生惱恨!平白的又有甚麼彩鳳飛來。
一曲洞簫有甚奇,偏她吹得鳳來儀。鸞鳳豈肯尋常降,這不過,上苑飛來大錦雞。
她說得怎麼祥瑞,免不得要稱賀朝廷。
娘娘隻得整龍綃,恭賀君王聖德高。隻為皇爺行善政,方能鸞鳳共來朝。
請問陛下,如若驗過了明堂,他是真真孟麗君,那個要,求恩賜下不須雲。或者是,相留就在宮幃住;或者是,釋伊仍回自宅門。都要請將恩諭下,臣妾也,如何獨斷獨施行?
請陛下明諭,少停試驗之後,臣竟把他改妝過了,再待謝罪罷。
風流天子笑微微,怎見得,就是東平汝弟妻?拿定明堂真女子,倒隻怕,一團高興化成虛。
啊,禦妻,此時且不必講他。待等驗過明堂,再奏知朕躬,定奪便了。
朝廷言訖動天顏,乘著輦,竟出慈幃萬壽宮。眾太監,整整齊齊隨在後;小內家,歡歡喜喜走如風。穿幔閣,繞花叢,翠輦回環禦道中。行不多時臨永巷,隻看見,美兒跑到對相衝。好似那,懷中抱個紫羅包。低著頭,似箭如飛向裏跑。隻見她,頭上藍巾飄蕩蕩;走得她,鬢邊花朵顫搖搖。直衝輦道方抬首,早聽見,待駕宮官喊得高。
嗯!都宮女,還不住著,衝了萬歲爺的輦道。
美兒嚇得膽魂消,跌下懷中紫帕包。氣急心慌雙膝跪,叩個頭,忙忙立起要飛跑。朝廷輦上先觀見,喝一聲,帶著奴才不許逃。
內侍們,把都宮女帶著,取她的紫帕小包上來。
膽大包身不可容,她竟敢,當車與朕直相衝。紫羅手帕藏何物,取上來,定有蹊蹺在內中。天子言完停了輦,眾內監,一齊答應似雷轟。領旨!擒拿燕雀就當先,提過了,都氏宮人跪輦前。吆喝一聲休要走,拾起那,紫羅帕子獻龍顏。
啟萬歲:包在此,請皇爺過目。
天子親將玉手抬,接了包,龍心半駭半疑猜。剛欲看,未曾開,都氏宮人央起來。
啊唷,萬歲呀!饒了都美兒的命罷。
奉旨昭陽國母差,去到那,清風閣內脫靴來。真美女,果裙釵,已驗分明不敢挨。性急心慌衝禦道,驚了駕,縱然打死也應該。望祈萬歲饒奴婢,奴婢去,奏奏娘娘再轉來。禦棍皮鞭憑養賞,求爺休把帕兒開。恐防汙了皇爺手,這是對,酈相明堂小繡鞋。宮女說完連叩首,隻急得,渾身戰抖淚垂腮。少年天子聞聽奏,倒不覺,萬緒千情集聖懷。慢著改回驚喜色,重重變下怒容來。繡鞋籠入黃袍袖,蹙著龍眉計已排。
把你這大膽的奴才,就該處死!
捏造虛言一派誣,說甚麼,明堂相國是嬌娥。別人膽大身包膽,賤人你,膽大包天世上無。若不看,數載隨從皇太後,就把你,一條性命立時除。
內侍們,把都美兒帶在輦後。
不須前往望仙樓,朕竟到,興慶宮中殿裏頭。再把瑞英苗氏女,帶她來,一同對證細追求。領旨!內官答應報青霄,拉起來,都氏宮人輦後跑。一麵去拴苗氏女,一邊又把貴妃邀。
小內監何在?奴婢伺候。快把娘娘召回興慶官,說皇爺立候。領旨。
慌忙青年小內監,急忙忙,心慌跪脫帽蟬紗。朝廷翠輦如飛轉,美兒是,兩個宮官架著她。魂渺渺,髻子亂披楊柳線;淚盈盈,臉兒濕透粉團花。隻指望,上宮報喜功勞大;誰知道,鑾駕衝來重罪加。隨著內宮拖了去,看來要,今朝一命赴黃沙。
咳!國母娘娘呀,你坑死美兒了。
這也真是運不通,自然投入網羅中。瑞英妹子同行事,我偏要,奪過紅鞋先報功。人有欺心天震怒,卻教我,身衝禦道命遭凶。美兒一路神魂喪,早隨著,翠輦前歸興慶宮。
話說元天子一到興慶宮,下了輦車,有伺候的宮女們上來叩頭,獻茶的獻茶,卷簾的卷簾。
叩過皇爺站兩行,就把那,珠簾高卷亮堂堂。金盤異果含冰冷,水殿微風透骨涼。萬歲皇爺歸了座,背靠著,金鑲七寶鬧龍床。紫羅手帕旁邊掛,就叫道,伺候宮娥看細詳。
宮女們過來,把這帕兒展開看看。是。
一聲答應閃裙釵,有兩個,伶俐宮人走上來。纖手展開羅手帕,竟是那,尖尖兩隻小紅鞋。真怪異,實奇哉,麵麵相觀盡嚇呆。
啊唷,萬歲爺,這不是一雙繡鞋麼?
兩名宮女笑還疑,偷把皇爺暗裏覷。天子一觀驚又喜,酈保和,果然驗出婦人軀。
啊唷,罷了!罷了!天地間有此奇事?
身為女子易男妝,連中三元氣更揚。翰苑連升兵部職,又把你,白麻拜相在朝綱。隆恩盛典誰如你,真個是,百官炎趨政事堂。容貌無雙年最少,朕也曾,相憐幾度吐衷腸。
啊唷,好生可恨!
天香館裏酌金甌,怎樣知情怎樣留。鐵麵石腸冰雪冷,全不肯,從權一宿暫風流。
啊唷,酈明堂呀酈明堂!可恨你一味奸刁跪詐!
欺寡人而戲寡人,身為奸女竊鈞衡。全不畏,陰陽賣弄該何罪;全不念,爵祿尊榮那個恩。雖說你,供職曆年無大過;也是朕,憐才逾格有深情。知恩報德圖銜結,就何妨,舍此身軀伴了君?未為官,受聘則為皇甫妻;已為官,事君則是國家人。奪袍原由休提起,已為官緣莫當真。好好夜中同了榻,聯也是,風流天子極多情。盡可以,虛名假托誰家女;何必要,直認真身孟麗君。就把你,赦卻喬妝欺朕罪;就把你,封為妃子內宮人。縱然中外生疑議,那其間,已入宮中誰敢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