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玉樹瓊枝作煙蘿 ...
低沉的轟轟悶響一聲緊挨著一聲從南麵宮門震蕩襲來,伴隨著戰靴橐橐,馬蹄嘚嘚,疾矢破空長嘯。
漫回曲廊、幽幽深殿前,一襲緋紅長裾委地,烏緞青絲綰作半鬆垂髻,娉婷綽約,宛然是秋水為神玉為骨。然而,凝頰皓腕再無半分血色,剪水雙眸失卻靈動剔透,木木然覷著滿庭絢爛如脂的木芙蓉。
宮衣妙齡侍女散發跌撞,幾乎是半爬過回廊,哽咽堵在喉頭,泫然泣不成聲,跪下抱住緋衣女子的雙腿,慘呼如尖刺般乍起,“夫人,秦兵已經攻破一層宮門了,請夫人速速離去。”
緋衣女子徐徐轉過身子,裙角逶迤曳地,緩緩抹過腳下如鏡宮磚,盈盈如蕊嬌容,嚶嚶黃鸝嬌音,“王上在哪裏?”
又一陣巨響撼徹深殿,震下殿前飛簷上瓦礫飛灰絮絮,驚落庭中華美似錦的木芙蓉。喊殺聲如潮水異響,更近一分。
僅剩的宮人們再也把持不住,四散奔走藏匿,宮廷侍衛從外廷湧入後宮,四下奔突往來,衝入殿內搶掠珍寶金銀,攜走貌美侍女……哭聲喊聲叫罵聲,盡數湮沒在愈來愈近的喊殺聲中,戰靴橐橐踏聲動地而來,馬蹄踢踏如雷響徹宮禁。
極度混亂之中,再也無人在意緋衣美人。
她冷哼一聲,如石塑般佇立不動,琥珀色瞳眸中生出絕決的冷厲。
縱使萬千嬌貴出身名門,縱使君王笑看恩寵一身,一朝家國淪喪,便如委地金枝,戰靴碾踏而過,餘下的也不過是碎玉許許。
幾十年戰功彪炳萬軍難敵,能卻匈奴百裏的父親,已於兩月前為國捐軀,緊接著,便險關失守。
不過月餘,秦軍大將王翦率軍大敗趙兵,殺趙軍主將趙蔥於陣前,副將顏聚遁逃無蹤。秦軍長驅直入,直搗邯鄲城下。
秦軍從邯鄲城外攻入宮城也隻花了區區兩日,聽說秦王親臨邯鄲,秦軍奮勇向前,邯鄲城中屍橫遍野,護城河被鮮血染紅,縱是隔著半城之遙,宮中仿若也能嗅到那空氣中蔓延的腥冽氣味。
昔日呼風喚雨,殺伐決斷皆出一人的國君,也是愛她如掌上珍寶的夫君,在強敵兵臨城下,宮城即將淪陷之時,也不過一個抱頭鼠竄,但求自保也不能的懦夫。
如若她是他,就算戰死於宮牆之下,也定要親自披甲,與敵軍背水一搏。慷慨赴死,好過藏匿深宮,看嬪妃宮人惶恐奔逃。隻可惜,那懦弱的君王,勇氣猶不及一名後宮的嬪妃。
琉熙冷冷歎息一聲,她的生母是東胡貴族後裔,她得母親真傳,自小能歌善舞,在父兄寵溺下長成,及笄之年,宮中宴席,做鼓上一舞,便得先王笑看,配於最受先王寵愛的公子遷為姬。後來,先王貶謫太子,傳位公子遷,她便成了趙王遷的愛姬。十年,縱無所出,卻君寵不衰,即便王後恨之入骨,也拿她沒有半分奈何。
然而,今日之後,她再不是重臣李將軍的愛女——琉熙,再不是趙王的愛姬——玉琉夫人。她,隻淪為一個亡國喪家的俘虜,屈辱如同烙印,會死死嵌入她的骨血,再無法拔除。
不,作為父親的女兒,她有她的氣節,她的傲骨,寧死不要屈為人虜。
“夫人,”抱著琉熙雙腿的侍女痛呼哀求,“王上已經行止失常,夫人還請速速自行離去。”
琉熙不惶不急走回殿中,血色長裙拖裾身後,廣袖飄飛,細腰婀娜,嫋嫋身姿翩然過處,彷佛仍是舊日輝煌趙宮,而不是碎瓦頹殿,“時候差不多了,你自己逃命去吧,我也該走了。”
幾案上,玉杯早已斟滿,血色瓊漿,芳冽綿長。
“夫人,”侍女上前一步擋住琉熙,“宮破之時,必然大亂,隻要夫人換了侍女服飾,混在宮人中,突宮而出,就可以逃回北方,從長計議。何必出此下策,玉石俱焚?”
琉熙甩袖欲要奪路拋開侍女,“走開,”說著提起裙裾輕閃兩步,直抵案前,“父親已經戰死,夫君今日也將要淪為亡國之君,我即便苟活於這世上,又有何麵目去見族中故人?秦軍破宮,如遭□,又讓我如何對得起趙氏列祖列宗?”說罷,舉起毒酒便飲。
侍女不依,死死纏住她的臂膀,擋開玉杯瓊釀,“夫人……”
爭搶之中,執杯之手連連顫顫,灑下半襟珀色。
“夫人,”華衣內侍尖利喚聲打斷扭扯中的兩人,琉熙認得那人,乃是趙王近侍內宦,於是停了手上糾纏,回目靜聽,內侍見她柳眉輕挑,才倉皇說道,“王上有命,請夫人即到中殿相見。”
王命已宣,侍女不得不放開纏繞的雙手,讓琉熙行禮。琉熙斂袖,微一欠身,乘侍女不備,仰頭便將剩下的半盞毒酒一口飲下。待身邊兩人回過神來,她已摔碎玉杯,抽出帛絹,輕拭嘴邊殘露,更掛起嬌笑些許。
也不等內侍領路,提步不疾不徐走下宮階,長裾曳過落滿火色木芙蓉花瓣的宮道,紛紛落英恰被風托起,掠過她緋色衣裙,稱出妖嬈身形嫋嫋多姿。
不遠處,後宮的玄色大門已被撞得搖搖欲裂,前朝、大殿,再無轟響傳來,隱隱表明那裏已被秦軍所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