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嶺1

彼得睜開雙眼,發現自己坐在一輛老式公交車上。

前座椅背上的扶手掉了漆,露出生鏽的鐵管。目光上移,前麵幾排都是空的,擋風玻璃上有著網狀的裂痕,像是出了車禍,司機不知去了那裏,沒有血跡,沒有搏鬥的痕跡,車窗開著,空氣卻沉甸甸的發悶。彼得撥了撥領子,他像往常一樣穿著白襯衫,隨時可以披上西裝外套走到媒體麵前,但現在嚴絲合縫係緊的扣子對他而言有些過於拘束了。

他身後的座位上橫七豎八地倒著些人。從衣著上看,大部分是普通民眾,少數幾個像是軍人。他們都昏迷不醒,彼得探了探身後一名年輕女性的呼吸,平穩,似乎沒有生命危險,這讓他安心不少。

為什麼他會在這裏?彼得努力回憶著昏迷之前的事情。當時他在書房裏讀著妹妹華倫蒂創作的曆史書,小華在寫作上很有天賦,他喜歡妹妹充滿機趣、偶爾露出寫鋒芒的文字,德摩斯蒂尼,這是他為小華取的筆名,他很高興妹妹在批判時政外又為這個筆名找到了新的價值。書的內容是人類和蟲族之間的戰爭,這是最後一卷了,在書的末尾,有一篇浪漫得讓人忍不住落淚的短文,一反全書從人類視角敘述曆史的傳統,而是從蟲族的角度講述曾經發生的一切。那不是妹妹的風格。

短文的作者署名為死者代言人。那文字讀起來也頗有些訃告的味道,冷硬直白,仿佛不帶感情,然而沒有感情的人,又如何能去體會已經被人類所滅絕的蟲族是何種心境?當所有人為戰爭的勝利而歡呼時,又是怎樣柔軟而敏[gǎn]的人,才會為蟲族的失敗而傷懷?他所知道的人中,隻有一個人能做到,隻有一個人對蟲族無比熟悉又滿懷深情,那就是他的弟弟,安德。

如果弟弟能為蟲族代言,也一定能為自己代言吧。上個月他去醫院做了檢查,醫生說他不剩多少時日了。他的身體還很年輕,但他的心髒已經衰老了,那裏有一個血塊,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堵住血管。他的人生沒有多少遺憾,有的隻是隨著死亡將近而日漸清晰的困惑:他這一生功過是非,究竟該如何定論。

想到這裏,他便忍不住打開電腦,準備給妹妹寫一封信,請她代問安德願不願意給自己的一生寫部傳記。彼得不會考慮直接聯絡弟弟,他很清楚自己在安德心中是什麼形象,他不想讓對方感到冒犯。

記憶到此為止,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昏迷過去的,然後便到了這裏。

綁架?不,他不這麼認為。且不說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有膽量和能力綁架他,就算有這樣的人,抓這些普通人有是為什麼?將他們安置在這麼個古老的、隻會在舊電影裏出現的巴士裏又是為什麼?現在已經沒有人再使用這種高汙染的汽油燃料車了,整件事情都透著古怪。

車外傳來些許響動,似乎有人在那裏。他走到門口向外望去,發現眼前這一切已經超出了他的想象--年輕的男孩拎著一個單肩包站在那裏,似乎是察覺到他弄出的動靜,對方轉過頭來,竟是他再熟悉不過的麵容,“安德!為什麼你會在這裏?”

對方望著他,臉上沒有表情,但眼底卻是深深的厭惡。

他的弟弟和他記憶中的一點都不像了。彼得記得對方離開家時才六歲,那麼個小不點,好像他一用力就能捏死似的。小的時候他經常把弟弟弄哭,不,安德不會當著他的麵哭,他倔強的弟弟總是沉默地忍受著他的怒火,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才躲在被子裏偷偷流淚。他比安德年長四歲,這使得他可以輕易地將對方揍翻在地上,他還記得對方的身子有多麼纖細,個頭也比他矮上不少,然而麵前的這個年輕人身材挺拔,雖然依舊瘦弱不堪,卻有種說不出的力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