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1 / 3)

那年晚夏,我們住在鄉村一幢房子裏,望得見隔著河流和平原的那些高山。河床裏有鵝卵石和大圓石頭,在陽光下又幹又白,河水清澈,河流湍急,深處一泓蔚藍。部隊打從房子邊走上大路,激起塵土,灑落在樹葉上,連樹幹上也積滿了塵埃。那年樹葉早落,我們看著部隊在路上開著走,塵土飛揚,樹葉給微風吹得往下紛紛掉墜,士兵們開過之後,路上白晃晃,空空蕩蕩,隻剩下一片落葉。

平原上有豐饒的莊稼;有許許多多的果樹園,而平原外的山巒,則是一片光禿禿的褐色。山峰間正在打仗,夜裏我們看得見戰炮的閃光。在黑暗中,這情況真像夏天的閃電,隻是夜裏陰涼,可沒有夏天風雨欲來前的那種悶熱。

有時在黑暗中,我們聽得見部隊從窗下走過的聲響,還有摩托牽引車拖著大炮經過的響聲。夜裏交通頻繁,路上有許多馱著彈藥箱的驢子,運送士兵的灰色卡車,還有一種卡車,裝的東西用帆布蓋住,開起來緩慢一點。白天也有用牽引車拖著走的重炮,長炮管用青翠的樹枝遮住,牽引車本身也蓋上青翠多葉的樹枝和葡萄藤。朝北我們望得見山穀後邊有一座栗樹樹林,林子後邊,在河的這一邊,另有一道高山。那座山峰也有爭奪戰,不過不順手,而當秋天一到,秋雨連綿,栗樹上的葉子都掉了下來,就隻剩下赤摞裸的樹枝和被雨打成黑黝黝的樹幹。葡萄園中的枝葉也很稀疏光禿;鄉間樣樣東西都是濕漉漉的,都是褐色的,觸目秋意蕭索。河上罩霧,山間盤雲,卡車在路上濺泥漿,士兵披肩淋濕,身上盡是爛泥;他們的來福槍也是濕的,每人身前的皮帶上掛有兩個灰皮子彈盒,裏麵滿裝著一排排又長又窄的六點五毫米口徑的子彈,在披肩下高高突出,當他們在路上走過時,乍一看,好像是些懷孕六月的婦人。

路上時有灰色小汽車疾馳而過,駕駛員座位邊每每有一位軍官,車子的後座上還坐著幾位軍官。這些小汽車濺泥潑水,比軍用大卡車還要厲害。如果車子後座上有一個小個子,坐在兩位將軍中間,矮小得連臉都看不見,隻看得見他的軍帽頂和他那細窄的背影,而且車子又開得特別快的話,那麼那小個子可能就是國王。他住在烏迪內①,幾乎天天這樣子來視察戰況,無奈戰況不佳。

冬季一開始,雨便下個不停,而霍亂也跟著雨來了。瘟疫得到了控製,結果部隊裏隻死了七千人。

① 烏迪內在意大利東北部,當時意軍的總司令部所在地。

第二年打了好幾場勝仗。山穀後邊那座高山和那個有栗樹樹林的山坡,已經給拿了下來,而南邊平原外的高原上也打了勝仗,於是我們八月渡河,駐紮在哥裏察②一幢房子裏。這房屋有噴水池,有個砌有圍牆的花園,園中栽種了好多茂盛多蔭的樹木,屋子旁邊還有一棵紫藤,一片紫色。現在戰爭在好幾道高山外進行,而不是近在一英裏外了。小鎮很好,我們的屋子也挺好。小鎮後邊是河,前邊是些高山,高山還由奧軍占據著。這小鎮打下來時打得漂亮,奧軍大概希望戰後再回小鎮來住,所以現在從山頂上開起炮來,除了小規模的軍事例行行動以外,並不亂轟,這情況叫我心情愉快。鎮上照常有人居住,有醫院和咖啡店,有炮隊駐紮在小街上,有兩家妓院,一家招待士兵,一家招待軍官,加上夏季已過,夜涼如水,戰爭又在鎮外的叢山間進行。這兒有一座彈痕累累的鐵路橋,有河邊炸毀的地道——從前這兒爭戰過——有繞著廣場周圍的樹木,而通向廣場的路上,又有一長排一長排的樹木;此外,鎮上又有姑娘,而國王乘車經過時,有時可以看到他的臉,他那長脖子的小身體,和他那一簇好像山羊髯一般的灰須;這一切,再加上鎮上有些房屋,因被炮彈炸去一道牆壁,內部突然暴露,倒塌下來的泥灰碎石,堆積在花園裏,有時還倒塌在街上,還有卡索①前線,一切順利,凡此種種,使得今年秋天比起去年困居鄉下的秋天,大不相同。況且戰局也好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