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去過,先看看了他腳邊長年點著的那盞油燈,小小的一叢火焰像他平日的身姿,立得筆挺。

坐到他旁邊,彎腰,親了親他的額頭,親了親他緊閉的雙眸,親了親他的睫毛,他的睫毛比女子的睫毛還要濃密,長且卷翹。一路往下,到他筆直挺拔的鼻梁,最後停駐在他緊抿的薄唇之上。

好半天過去,才將唇移到他的耳邊,輕輕道:“我回來了,想你想得不行,你想不想我?何濤已經被我殺了,從此再沒什麼事能令我分心了,我會日日陪在你身邊,再也不離開你,你高不高興?”

說完這些,她起身,走了出去,很快拎了一桶熱水進來,將水桶放在榻邊,轉身關了房門。

動作輕柔地將他的衣裳一件件除去,撈起桶裏的浴巾,絞成半幹,仔細小心地為他擦拭身體。他素來講究這些,每日都得衝洗。如今,他無能為力,隻有她暫為代勞。

“等你醒了,一定要好好謝我,知不知道?”她一邊擦著他的手臂,一邊道,“阿今今日還笑話我是個任勞任怨的丫鬟。哦,對了,他還向你問好。十二都天的那片海棠林已經被重新修整過了,還加了些杏樹進去,現在正是花期,遠遠望去既像雪海又像火海,美極了,你想不想看?你快點醒過來好不好,我帶你去看……”

她像這一年多的每一日一樣,溫柔細致地為他擦拭身體,不厭其煩地和他東扯西扯。他也如同這一年多的每一日一樣,安安靜靜地聽她述說,沒有反應,不回答,甚至連眼睫毛都不顫動一下。

上半身擦完,她換了桶熱水,繼續擦拭他的下半身。每日的這個時候,為他擦拭下半身,是她最高興的時候。因為,隻有到了這時,他才會有反應,他身上的一處會對她的碰觸有反應。用蓬勃的勢頭告訴她,他並非全然無覺。起初,她甚至能在他的耳畔見到一抹粉紅。她覺得新奇,這人臉皮如此厚,竟然也會臉紅。

於此,她是欣喜若狂的,也隻有在這種時候,他才讓她感覺到真實。她有時會起了逗弄他的心思,變換花樣的擺弄他。她總覺得他是在苦苦強撐,待得忍不住了便會突然坐起來。隻要他肯醒過來,他要對她做甚麼都好。

她是這樣想的,也這樣說了,偎到他耳邊,輕吐出聲,“隻要你肯醒過來,想對我做甚麼都好……”她親了親他,說出每日都要對他說的那句話,“唐樓,兩個你,我都愛。你聽到了沒有?不管是哪一個,我都要。醒來,娶我。”

唐樓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有多長?長得如同河流,漫過了某人的一生。

在夢裏,他從局外人的角度,看完了另一個唐樓的一生。

他看到那個唐樓慘淡的童年,看到從天而降出現在他生命中的謝成韞,他的阿韞,如同耀眼的星光,照亮了他原本灰暗的生命。

他看到他是如何卑微地討好著阿韞,如何苦苦地愛著她。

他看到他的瘋狂,看到他將她置於身下行瘋狂之舉。他看到阿韞眼中的傷心與失望,令他心痛到無以複加。

他看到那個唐樓死在阿韞的劍下。

他看到那個唐樓的魂魄從身體中飄了出來,像一團藍色的幽光,在空中打了個旋兒,忽然直直朝他衝來,撞進了他的身體內。那個唐樓的記憶如潮水般湧入了他的腦中,所有在那個唐樓身上發生過的一切,忽然全部真實得像是發生在他自己身上一樣。不,那就是他的一生。

夢卻並沒有停止。

他看到阿韞被唐、謝兩家追殺,倉皇流離。

他看到阿韞在逃亡途中,時常會對著某一處發呆,眼中的悲傷越來越濃。

當阿韞眼中的悲傷濃厚得凝成了水,他看到她放棄逃跑,束手就擒,任憑幾把長劍同時穿胸。

他看著她倒下,他就站在她麵前,他想蹲下,給她哪怕一個擁抱也好,不讓她這樣孤獨地離去。可是他被一股無形的力道定住了身形,不能動彈。他隻能傷心地看著她,無能為力,眼睜睜地看著她慢慢閉上了眼睛。她的一生,終究是,被他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