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拐進那排平房，還不到三點，真安靜。不過也真臭。我們這排屋子緊外頭是兩家鼓搗廢品的，跟個耗子一樣什麼都往家裏拖，有時候把他們自己進屋的路都能堵住，他們就從那些垃圾堆裏鑽進鑽出，絕對是幾隻世界上最大的耗子。每次經過他們的屋子，我就完全想不起來我是在北京，在一個遍地黃金的大城市裏，在一個我的老娘和妹妹想都不敢想的地方——我早晚會讓她們來見世麵的，不過不是在這個臭地方。還是要謝這幾個撿破爛的，每次經過這些垃圾堆，再走進我們的屋子，就會覺得我們的這個窩還挺香。“嗨！你！”好像有人在衝我喊。我回頭看，是那個做醬油的女人，渾身上下斑斑點點，像剛殺了頭豬，被豬血噴的。我用腳支住車，停下來等著。
“你，是姓丁不是？是有個妹妹吧？剛才房主來過，你們老家找你呢。叫你趕緊的，打個電話回去。”
我心裏突然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是好事壞事。第二秒鍾我就告訴自己：準是壞事。哪有什麼好事？能有什麼樣的好事？她們得跑到三四裏外挨著公路邊的那個小破郵局才能給我打個電話，還不是打給我，是讓房主轉告。假定是好事，即便是我妹妹今天突然結婚了、嫁人了，她們都不會給我打電話的。我從來沒有收到過什麼好消息。我扭轉車頭往外騎，腦袋嗡嗡響，好像裏邊有個小鍋爐。打電話！打電話！拚命蹬車，褲兜裏硬硬的東西硌著我了，我突然想起電話卡來，剛才那個叫唐曉晴的，有好幾張卡，其中一張是電話卡。路拐角灰色陽光下的紅色電話亭，這會兒好像都要著起火來，我衝進去，從兜裏翻出那張卡。可是我往哪兒打呀？這街上除了幾個電話亭，還有好多書報亭，每個亭子裏都有電話，每個電話都拖著長長的電線，可是沒有哪一根能連到我的老娘和妹妹。我隻好往回走，慢慢走回我的窩。
點上火，我給自己煮一碗麵吃。吃東西的時候我一般都能忘記不開心的事。麵條煮生了，我使勁兒嚼，懶得再回鍋。仔細嚼啊嚼，能嚐出麥香呢。吃了不到一半，有咚咚的腳步聲過來，最後停在我的門口。“我這個房東倒像你們的老媽子！”房主滿臉不耐煩地立在門口，隔著老遠，不進來。“給你！你們老家一人打來的，這是電話號碼。叫你給打回去！”他手指頭直直地伸過來，那兒夾著一張小紙片。
我接過來，紙上有幾個數字。“出什麼事了？誰打的？”我問。“你打過去就明白了。”房主話沒說完，人就往外走了。
在紅彤彤的電話亭裏，妹妹每天幹活兒的那個作坊的老板在那根細細的紅色電話線裏說：“你妹手讓機器絞了，不是廠子的責任。機器沒毛病，是她自個兒走神走的。人送到醫院去了，你趕快弄錢來，興許能給接上。”啊，怪不得我剛才看到這電話亭心跳得那麼慌，這血哧呼啦的顏色，好像就是從我妹妹手腕那兒噴出來的。機器像老虎嘴巴，一口就把我妹妹的一隻手吞了進去，連骨頭都不吐出來。我的妹啊！你該有多疼！該有多絕望！你流了多少眼淚！我替你斷了這隻手多好！這個念頭一出來，我嚇了一大跳！我的這隻手，這隻常常伸到別人口袋裏的手，難道惹老天爺發火了？要拿妹妹的手來換！難道是我害了妹妹！我要不幹這樁營生，妹妹根本不會有這禍。是這樣的吧！她自個兒走神走的？她怎麼會走神？她從小幹活兒幹得好，性子細，是不會好好地把手伸到機器裏去的。那是老天爺在判我呢！妹妹，是我害的你！我一路走一路劈裏啪啦往下掉眼淚珠子，怎麼也止不住，身體裏突然涼得好像結了冰。
我拐進那排平房，還不到三點，真安靜。不過也真臭。我們這排屋子緊外頭是兩家鼓搗廢品的，跟個耗子一樣什麼都往家裏拖，有時候把他們自己進屋的路都能堵住，他們就從那些垃圾堆裏鑽進鑽出，絕對是幾隻世界上最大的耗子。每次經過他們的屋子，我就完全想不起來我是在北京，在一個遍地黃金的大城市裏，在一個我的老娘和妹妹想都不敢想的地方——我早晚會讓她們來見世麵的，不過不是在這個臭地方。還是要謝這幾個撿破爛的，每次經過這些垃圾堆，再走進我們的屋子，就會覺得我們的這個窩還挺香。“嗨！你！”好像有人在衝我喊。我回頭看，是那個做醬油的女人，渾身上下斑斑點點，像剛殺了頭豬，被豬血噴的。我用腳支住車，停下來等著。
“你，是姓丁不是？是有個妹妹吧？剛才房主來過，你們老家找你呢。叫你趕緊的，打個電話回去。”
我心裏突然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是好事壞事。第二秒鍾我就告訴自己：準是壞事。哪有什麼好事？能有什麼樣的好事？她們得跑到三四裏外挨著公路邊的那個小破郵局才能給我打個電話，還不是打給我，是讓房主轉告。假定是好事，即便是我妹妹今天突然結婚了、嫁人了，她們都不會給我打電話的。我從來沒有收到過什麼好消息。我扭轉車頭往外騎，腦袋嗡嗡響，好像裏邊有個小鍋爐。打電話！打電話！拚命蹬車，褲兜裏硬硬的東西硌著我了，我突然想起電話卡來，剛才那個叫唐曉晴的，有好幾張卡，其中一張是電話卡。路拐角灰色陽光下的紅色電話亭，這會兒好像都要著起火來，我衝進去，從兜裏翻出那張卡。可是我往哪兒打呀？這街上除了幾個電話亭，還有好多書報亭，每個亭子裏都有電話，每個電話都拖著長長的電線，可是沒有哪一根能連到我的老娘和妹妹。我隻好往回走，慢慢走回我的窩。
點上火，我給自己煮一碗麵吃。吃東西的時候我一般都能忘記不開心的事。麵條煮生了，我使勁兒嚼，懶得再回鍋。仔細嚼啊嚼，能嚐出麥香呢。吃了不到一半，有咚咚的腳步聲過來，最後停在我的門口。“我這個房東倒像你們的老媽子！”房主滿臉不耐煩地立在門口，隔著老遠，不進來。“給你！你們老家一人打來的，這是電話號碼。叫你給打回去！”他手指頭直直地伸過來，那兒夾著一張小紙片。
我接過來，紙上有幾個數字。“出什麼事了？誰打的？”我問。“你打過去就明白了。”房主話沒說完，人就往外走了。
在紅彤彤的電話亭裏，妹妹每天幹活兒的那個作坊的老板在那根細細的紅色電話線裏說：“你妹手讓機器絞了，不是廠子的責任。機器沒毛病，是她自個兒走神走的。人送到醫院去了，你趕快弄錢來，興許能給接上。”啊，怪不得我剛才看到這電話亭心跳得那麼慌，這血哧呼啦的顏色，好像就是從我妹妹手腕那兒噴出來的。機器像老虎嘴巴，一口就把我妹妹的一隻手吞了進去，連骨頭都不吐出來。我的妹啊！你該有多疼！該有多絕望！你流了多少眼淚！我替你斷了這隻手多好！這個念頭一出來，我嚇了一大跳！我的這隻手，這隻常常伸到別人口袋裏的手，難道惹老天爺發火了？要拿妹妹的手來換！難道是我害了妹妹！我要不幹這樁營生，妹妹根本不會有這禍。是這樣的吧！她自個兒走神走的？她怎麼會走神？她從小幹活兒幹得好，性子細，是不會好好地把手伸到機器裏去的。那是老天爺在判我呢！妹妹，是我害的你！我一路走一路劈裏啪啦往下掉眼淚珠子，怎麼也止不住，身體裏突然涼得好像結了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