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1 / 2)

落而不整齊的高房子,其中一幢是宮殿式的,拱形的窗子上沒有玻璃,小小的陽台雕琢著獅於。另一幢屋子的底層是一家藥房。一陣陣的熱風,不時送來了石炭酸的氣味。

現在坐在那裏的,就是他,這位在文學界享有崇高威望的大師。正是他才寫了《不幸的人》那樣的作品;正是他以晶瑩明澈的文體,擯棄了那種吉卜賽式浮誇的風格和晦澀曖昧的描寫;正是他,使世人對陷入深淵中的苦難人們寄予同情,

而對墮落的靈魂加以譴責。是他跨越了知識的壁壘,攀登到智慧的高峰;是他傲然無視於世人的冷諷熱嘲,終於博得了群眾的信賴。他的聲譽已由官方公認,他的名字已加上了貴族的頭銜,他的文章已作為孩子們的範本。如今他卻坐在那邊出神。他緊閉著眼皮,隻是偶爾斜著眼睛往下偷偷地掃視幾下,眼光裏顯出譏諷和困惑的神色。他本來是鬆垂的、化妝後嘴角稍稍翹起的嘴唇,喃喃地發出一些斷斷續續的聲音,好象一個睡夢未醒的人從頭腦裏幻想出一番什麼古怪的邏輯似的。

“菲德拉斯,你要注意,美,也隻有美,才是神聖的,同時也是見得到的。因此,我的小菲德拉斯啊,美是通過感覺的途徑,通過藝術家的途徑使人獲得靈性的。可是親愛的,你現在是否相信有一個憑感覺而獲得靈性的人居然能獲得智慧,同時幹出一番宏偉的事業來呢,或者你倒認為(這留待你去抉擇吧),這是一條縱然甜蜜但卻是冒險之路,或者確實是一條錯誤與罪惡之路,必然會把人們引入歧途?因為你得知道,如果沒有愛神作為我們的伴侶和先導,我們詩人是無法通過美的道路的。盡管我們可以成為按照自己的方式活動的英雄,成為有紀律的戰士,但我們卻象女人一樣,因我們以激情為樂,愛情始終是我們的欲念——這是我們的樂趣,也是我們的羞辱。現在你難道還不能看出,我們詩人既沒有智慧,也沒有身價嗎?我們不得不在錯誤的路上走,不得不放縱些,不得不在情感的領域裏冒各色各樣的風險。我們的文章寫得道貌岸然,神氣活現,其實都是虛妄與胡扯。我們的名譽和地位都不過是一幕趣劇,大眾對我們的信仰也極其可笑,因此,用藝術來教育人民和青年是危險的事,應當禁止。既然藝術家一生下來就無可救藥地注定要掉入這個深淵,那末他又有什麼資格為人師表呢?我們不願落人這個深淵,而希望獲得榮譽;但無論我們轉向哪裏,它還是吸引著我們。所以我們還是把害人的知識拋棄吧,因為菲德拉斯,知識是談不上什麼尊嚴的,它隻是叫人通曉,理解,原諒,它沒有立場、也沒有形式。它對人們所陷入的深淵寄予同情——但它本身就是深淵。因此我們毅然決然地揚棄它,今後我們就一心致力於美吧。美意味著純樸、偉大、嚴謹、超脫及秀麗的外形。但菲德拉斯啊,秀麗的外形和超脫會使人沉醉,並喚起人的情[yù],同時還可能使高貴的人陷入可怕的情感狂瀾裏,這樣,他就拋棄了自己固有的美的嚴謹,把它看成是不光彩的了。它們也同樣會把人引向深淵。我得說,它們會把作為詩人的我們引到那邊去,因為我們要使自己奮發向上可是件難事,而縱欲無度卻是容易的。現在我要走了,菲德拉斯,你留在這兒吧。隻有當你不再見到我時,你才可以離開。”

以後幾天,古斯塔夫-馮-阿申巴赫每天早晨離浴場飯店的時間比平時遲些,因為他感到不舒服。他不得不同一陣陣的頭暈——其實隻有一半才是身體上的原因——作鬥爭,同時越來越顯得驚惶不安,有一種走投無路、灰心絕望之感。但這是由於外界環境還是自己的生活引起的,他可不清楚。在休息室裏,他看到一大堆整裝待發的行李,他問門房動身的是誰,對方回答時就說出波蘭貴族的姓名。這也是他暗中料到的。他聽到這個消息後,憔悴的麵容並不改色,隻是略略仰起了頭,象是隨口打聽一下而絲毫不想知道底細似的。接著他又問了一句:“什麼時候走呢?”“午飯後,”門房口答他。他點了點頭,走向海邊。

海邊已沒有什麼人了。在海岸與第一片沙灘之間遼闊的淺水上,微波蕩漾。一度曾是鬧盈盈、熱騰騰的這塊海濱勝地,現在卻顯得滿目淒涼,無人問津。沙灘也不再打點得那麼清潔了。一副照相機三腳架在海邊撐著,看來已被人遺棄,照相機上的一塊黑布,在涼風中撲撲地飄動著。

這時,塔齊奧跟三、四個依舊耽在一起遊戲的夥伴在他小屋前右邊活動起來。阿申巴赫的臥椅放在海水與海灘上一排小屋之間的地方,再一次坐下來看著他,膝上蓋著一條毯子。這回,女人似乎都在忙著整理行李,他們遊戲時沒人看管,因此玩得很放肆。那個身體結實、名叫“亞斯胡”的小夥子,穿著一件圍腰帶的緊身衣,黑黑的頭發上亮光光地搽過油;他忽然覺得有一把沙子擲到他的臉上,連眼睛也睜不開,一怒之下,就逼著塔齊奧跟他搏鬥,結果,身體較弱的美少年很快倒了下去。但在這個臨別的時刻,地位低下的亞斯胡不象以前那麼屈就了,一下子變得冷酷無情,想為自己長時間來低聲下氣的處境報複一下。這位勝利者不但緊緊揪住敗陣的塔齊奧不放,而且騎在他的背上不住拿他的臉住沙土上掀,以致塔齊奧連氣也喘不過來、差點兒窒息。塔齊奧斷斷續續地作些努力想掙脫這塊大石頭,但不一會又停止了,過後又掙紮起來,不過這隻是一陣抽搐而已。驚恐萬狀的阿申巴赫正要跳起來去救他,那個身長力大的家夥終於把他放了。塔齊奧臉色慘白,半彎起身來,撐著一條臂膀坐著,他的頭發亂蓬蓬的,眼睛閃著陰鬱的光芒。這樣一動不動地過了幾分鍾後,他終於直起身子,慢慢地走開。家人在叫他,開始時喊聲輕快溫和,後來調門上就轉為焦的和懇求。但他置之不理。這時,那個黑臉的男孩子似乎很快對自己的越軌行為感到悔恨,趕上他想跟他和解,但他聳聳肩膀支開他。塔齊奧從斜角方向走下水去。他赤著腳,穿著一件有紅色胸結的亞麻布條紋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