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之死>
第01節
二十世紀某年的一個春日午後,古斯塔夫-阿申巴赫——在他五十歲生日以後,他在正式場合就以馮-阿申巴赫聞名——從慕尼黑攝政王街的邸宅裏獨個兒出來漫步。當時,歐洲大陸形勢險惡,好兒個月來陰雲密布。整整一個上午,作家繁重的、絞腦汁的工作累得精疲力竭,這些工作一直需要他以慎密周到、深入細致和一絲不苟的精神從事。午飯以後,他又感到自己控製不住內心洶湧澎湃創作◇
不過剛才那種心血來潮的念頭,他很快就用理智和青年時代就養成的自製力壓抑下去,內心恢複了平靜。他的本意是在出國之前,先把工作——工作就是他生命的寄托——完成到某一個階段,至於在世界各地漫遊,就得好幾個月放棄他的工作,這種想法太不痛快、太不著邊際了,不值得認真去考慮。然而他如此意外地受到感染,其原因他可一清二楚。迫切想去遠方邀遊,追求新奇事物,渴望自由、解脫一切和到達忘我境界一他承認這些無非是逃避現實的一種衝動,企圖盡力擺脫本身的工作和刻板的、冷冰冰的、使人頭腦發脹的日常事務。可是他還是眷戀著這樣的工作,同時也幾乎喜歡去作那種使人傷透腦筋的、每天都有一番新鮮內容的鬥爭,這是頑強、驕傲、久經考驗的意誌力同這一與日俱增的疲勞之間的一場鬥爭,這種疲勞任何人都不會覺察到,而他的作品中也決不會流露出他頭腦失靈或靈感枯竭的任何痕跡。但是弓弦不能繃得太緊,而強烈地激發出來的願望也不能硬加壓抑,這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他想到自己的工作,想到昨天和今天不得不離開的地方,因為無論你怎樣煞費苦心,或者發生什麼突如其來的變故,你還是得離開的。他一再想打開或解開這個疙瘩,但最後還是懷著一陣戰栗的厭惡心情退縮了。這裏並沒有特殊的困難。不過他精神渙散的原因,卻是畏首畏尾,鼓不起勁兒,這表現在他的要求愈來愈高,永遠感不到滿足。當然,這種不滿足從他青年時代起就被看作是他天才的稟性和特質;正因為如此,他的情感才能受到約束,並冷靜下來,因為他知道,人們是容易為輕易得來的收獲和半點成就而心滿意足的。難道他那種硬加壓製的情感現在已開始報複,想遠遠離開他,不願再為他碑藝術增添翅膀,同時還要奪去他表現形式上的一切快慰與歡樂麼?他的創作並不壞,這至少是他長年累月的成果,他的作品確實可以隨時穩穩地達到登峰造極的境地。但即使整個國家崇仰他,他也並不引以為樂。在他看來,他的作品似乎已缺乏熱情洋溢的特色;熱情洋溢是歡樂的產物,它比任何內在的價值更為可貴,是一個更為重要的優點,能使廣大讀者感受到歡樂。他害怕在鄉間過夏,害怕在小屋子內單獨與為他備夥食的女傭和侍候他的男仆在一起;也害怕看到他所熟悉的山峰和懸崖,它們又會把他團團圍住,使他透不過氣來。因此他很需要換換環境,找某個臨時性的憩息之所,消磨消磨時光,呼吸遠方的新鮮空氣,汲取一般新的血液,使夏天過得稍稍滿意些,豐富些。這樣看來,作一番旅行會叫他稱心如意。但不必走得那麼遠,不必一直到有老虎的地方去。在臥車裏睡一夜,在可愛的南方任何一個遊樂場所痛痛快快地歇上三、四個星期……
他這麼想著的時候,電車叮叮鐺鐺的響聲漸漸逼近翁格勒街。上車時,他決心今晚專心研究一下地圖和旅行指南。一上車,他就想回頭看看剛才逗留時戴草帽的那個遊伴,這片刻的逗留畢竟是很有收獲的。可是那個人已行蹤不明,因為不論在他以前站著的地方,還是下一個車站或車廂裏,都找不到他的影子。
古斯塔夫-阿申巴赫出生在西裏麵亞省的L縣城。他是一個高級法官的兒子。他的祖先都是軍官、法官、行政長官之流,這些人為君王和國家服務,過著嚴謹而相當儉樸的生活。他們中間隻有一個有比較熱忱的心靈,具體的職業是傳教士;至於機敏而富於情感的素質,則是從先輩方麵詩人的母親——她是波希米亞一位樂隊指揮的女兒——家族中得來的。他的臉部有外國人的特征,這也得自他的母親。刻板拘謹與捉摸不定、熱情奔放的個性相結合,便產生了一個藝術家,一個不凡的藝術家。他是那篇描寫普魯士腓特烈大帝生活的筆調明朗、氣勢磅礴的史詩的作者,同時也是一個勤勉的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