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賞家(1 / 3)

弟兄倆都已經成了家,老大已經有一個孩子,葉三抱孫子了。

這年是葉三五十歲整生日,一家子商量怎麼給老爺子做壽。老大老二都提出爹不要走宅門賣果子了,他們養得起他。

葉三有點生氣了:

“嫌我給你們丟人?兩位大布店的‘先生’,有一個賣果子的老爹,不好看?”

兒子連忙解釋:

“不是的。你老人家歲數大了,老在外麵跑,風裏雨裏,水路旱路,做兒子的心裏不安。”

“我跑慣了。我給這些人家送慣了果子。就為了季四太爺一個人,我也得賣果子。”

季四太爺即季匋民。他大排行是老四,城裏人都稱之為四太爺。

“你們也不用給我做什麼壽。你們要是有孝心,把四太爺送我的畫拿出去裱了,再給我打一口壽材。”這裏有這樣一種風俗,早早就把壽材準備下了,為的討個吉利:添福添壽。於是就都依了他。

葉三還是賣果子。

他真是為了季匋民一個人賣果子的。他給別人家送果子是為了掙錢,他給季匋民送果子是為了愛他的畫。

季匋民有一個脾氣,一邊畫畫,一邊喝酒。喝酒不就菜,就水果。畫兩筆,湊著壺嘴喝一大口酒,左手拈一片水果,右手執筆接著畫。畫一張畫要喝二斤花雕,吃斤半水果。

葉三搜羅到最好的水果,總是首先給季匋民送去。

季匋民每天一起來就走進他的小書房—畫室。葉三不須通報,由一個小六角門進去,走過一條碎石鋪成的冰花曲徑,隔窗看見季匋民,就提著、捧著他的鮮果走進去。

“四太爺,枇杷,白沙的!”

“四太爺,東墩的西瓜,三白!這種三白瓜有點梨花香味,別處沒有!”

他給季匋民送果子,一來就是半天。他給季匋民磨墨、漂朱膘、研石青石綠,抻紙。季匋民畫的時候,他站在旁邊很入神地看,專心致意,連大氣都不出。有時看到精彩處,就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一口氣,甚至小聲地驚呼起來。凡是葉三吸氣、驚呼的地方,也正是季匋民的得意之筆。季匋民從不當眾作畫,他畫畫有時是把書房門鎖起來的。對葉三可例外,他很願意有這樣一個人在旁邊看著,他認為葉三真懂,葉三的讚賞是出於肺腑,不是假充內行,也不是諛媚。

季匋民最討厭聽人談畫。他很少到親戚家應酬。實在不得不去的,他也是到一到,喝半盞茶就道別。因為席間必有一些假名士高談闊論。因為季匋民是大畫家,這些名士就特別愛在他麵前評書論畫,借以賣弄自己高雅博學。這種議論全都是道聽途說,似通不通。季匋民聽了,實在難受。他還知道,他如果隨聲答音,應付幾句,某一名士就會在別的應酬場所重販他的高論,且說:“兄弟此言,季匋民亦深為首肯。”

但是他對葉三另眼相看。

季匋民最佩服李複堂。他認為揚州八怪裏李複堂功力最深,大幅小品都好,有筆有墨,也奔放,也嚴謹,也渾厚,也秀潤,而且不裝模作樣,沒有江湖氣。有一天葉三給他送來四開李複堂的冊頁,使季匋民大吃一驚:這四開冊頁是真的!季匋民問他是多少錢買的,葉三說沒花錢。他到三垛販果子,看見一家的櫥櫃的玻璃裏鑲了四幅畫,他在四太爺這裏看過不少李複堂的畫,能辨認,他用四張“蘇州片”跟那家換了。“蘇州片”花花綠綠的,又是簇新的,那家還很高興。

弟兄倆都已經成了家,老大已經有一個孩子,葉三抱孫子了。

這年是葉三五十歲整生日,一家子商量怎麼給老爺子做壽。老大老二都提出爹不要走宅門賣果子了,他們養得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