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判斷外麵世界是白晝還是黑夜,全靠黃碧輝床頭的鬧鍾。可以確定的是,我在這個封閉的房子裏度過了兩個日夜。黃碧輝連續兩晚沒回來,不知道去做什麼了。
直到第三天早上,我基本把整張地圖都牢記在腦子裏,然後長長舒了口氣,坐在角落,靜靜地等待著鐵門的再次打開。
一直等到下午四點多,鐵門才發出聲響。我連忙跳起來,但不敢太靠近,害怕看到門外的人身上攜帶的黑匣子。可喜的是,打開門後隻看見黃碧輝一個人。
我在確定外麵除了他並沒有其他人之後,趕在門關閉之前,迅速衝出房間。
臨走之前,我透過鐵門縫隙看了黃碧輝一眼。莫名地感覺麵前這個男人,似乎比當年蒼老了許多。他的後背微微有些彎曲,眼鏡後的雙眼無神,雙鬢甚至已經有了些許白發。
鐵門全部合攏了,我和他再次分開,處在各自的世界裏。人一輩子有很多岔路,不知道在我和他同時作出選擇時,我的決定是不是正確的。但是,與眼前的黃碧輝相比,慶幸的是我的命運還掌握在自己手裏,多了很多選擇,而他似乎已經成為定格不可逆轉,甚至有可能終其一生都無法走出這個地下世界。我想,鬼子是不可能讓他帶著九日研究所的秘密活著離開的。
我搖了搖頭,往慰安婦的營房走去,一路上為黃碧輝欷歔不已。與他比較,我最起碼還能夠在地下世界和外麵之間自由穿行,去尋找我所深愛的美雲。而他呢?隻能握著舊相片偷偷地抽泣罷了。
舊相片!我停住了腳步,我記憶中並沒有拍照的印象……我晃了晃腦袋,大概是因為我現在這麼半人半鬼的狀態,之前很多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吧。
很快,我就回到了慰安婦所在的營房門口。我苦笑,意識到自己已經大致掌握了地下世界的地形,我記得地圖上標記有“村莊哨兵”,現在我完全可以單獨去百姓打扮的鬼子駐紮的營房。我回頭觀望慰安婦居住著的房間的大鐵門,鐵門裏那些飽受命運摧殘的女人,深深地揪著我的心。
我邁開步子,憑著記憶往村莊哨兵的營房走去。其間我雖然還錯了幾次,所幸那張地圖已經深深地烙入了我的腦海裏,讓我不至於迷路。終於,我回到了那扇連接著村莊的鐵門,站在門外等候,我記得那三個老漢打扮的鬼子軍官和幾個女兵,回到各自的營房需要穿過這扇鐵門,我可以乘機進入鐵門裏麵,然後擠上接應鬼子上下的升降器,回到外麵的村莊。兩個穿著憲兵製服的高個子鬼子從走廊的另一端走過來。我慌亂地往後退去,害怕他們腰上掛著的黑色匣子。讓我慶幸的是,他們腰上除了別著的手槍,並沒有黑色匣子。他們徑直打開鐵門,那三個老漢打扮的鬼子早已等候在此。他們互相點了點頭,便往門外走去。
我搶在他們出來之前衝了進去。營房裏有一二十個鬼子正在換百姓衣服。我沒多想,直接朝鐵樓梯衝了過去,期間又遇到了四個剛從升降機下來的鬼子。
最終,我安全地踏上升降機離開了地下世界。
井邊的鬼子已經不多了,我沒再停頓,直接朝遠處的山坡跑去。這幾天裏,我雖然是虛無地存活在他們身邊,但鬼子給我的壓迫感無處不在,我迫切地想要離他們遠遠的,好好地整理自己的思緒。
我順利地跑回樹林裏。因為我沒有依靠肉體支撐,所以感覺不到勞累和饑餓,不用停下來休息。在離開地下世界的最後時刻,我收集到的信息是:這口井與整個九日研究所相連的那扇大鐵門,外麵無法打開,就算有人從外圍突破了村莊,進入地下,實際上也無法進入九日基地。況且,想要在村莊裏的六七十個鬼子不知情的情況下,進入那口井,希望也不大。
我往肉體停留的地方一路狂奔,很快,我看到了水中的身體。我小心翼翼地往四周望了望,確定周圍沒有人才回到肉體,全身濕漉漉地從水裏站起來。眼下,我要去之前尋找美雲發現的那個山壁的縫隙裏,趁我還沒忘記地圖之前,把地下世界的地形刻在山壁上。
我重新回到山頂卻花了整整一晚的時間。我努力支配著身體,幾乎用盡了所有力氣才能夠勉強握緊石塊畫圖。下山的路,依然隻有清風相伴,注定了我的一生都是孤獨的。
在回到了那條我所熟悉的小河邊後,我當時考慮過意識與身體分離,同時也期望再次遇見美雲時,她能夠看到我。還有鄭大兵那幫中國人,我必須義無反顧地衝到他們麵前,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說出來。我相信,鄭大兵在了解我的遭遇之後,會諒解並接受我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然後,我要昂首挺胸地和大家並肩戰鬥,捍衛一個中國男人的尊嚴——包括找到我的美雲,並且不讓她再受到任何傷害!
我望著不斷流淌的小河發呆,最後,咬了咬牙抬頭往樹林裏走去。之前我在林子裏肆意行進,並沒有發生任何意外。雖然我知道林子裏有幾個鬼子巡邏隊,但我相信自己是幸運的。
我繼續沿著小河的樹林邊緣行進著,我走得很慢,盡量放輕步伐。一路上仔細尋找是否有人留下的痕跡,完全沒注意到,我已經暴露在敵人麵前。
身後突然傳來的細微聲響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慌亂地扭過頭去,原本發出聲響的灌木叢沒有任何動靜。我沒有太往心裏去,可是等我再次回過頭來時,兩個鬼子的身影已經出現在我麵前。我雙腿一軟,心想,這下完了。
鬼子似乎並不急於開槍,就像獵人看到了掉進陷阱裏的獵物,獰笑著朝我慢慢走近。我這才意識到:剛才的聲響肯定就是鬼子發出來的,我應該被他們包圍了。他們這麼鎮定的樣子,看來我是逃不掉了。
我猛地轉身,朝林子側麵的小河跑去。雖然我不能肯定,但是我一直覺得,隻要踏入河裏,我的思維和身體就能同時進入到安全狀態,這條河是意識和身體脫離的結界。
但就在我鑽出樹叢後,一個沒戴軍帽的鬼子憲兵出現在我麵前,他手裏握著一把已經拔出了刀鞘,很長很窄的東洋刀,歪著頭獰笑著看著我。
身後鬼子的腳步聲愈加近了,我扭過頭,發現六七個穿著憲兵製服的家夥,如看著一隻弱小的獵物,獰笑著看著我。他們不緊不慢地朝我走過來,還摘下各自手裏長槍的刺刀,拿在手裏把玩。我明白了,他們不開槍並不是想要活捉我,相反地,他們是想要用冷兵器把我活活捅死!
我再次轉過頭去,衝麵前那個站在小河邊的鬼子大吼:“三年了,我在這裏不死不活地壓抑了三年……”三年來,我不敢大聲說話,也沒有人和我交談。我不敢弄出聲響,因為我害怕被鬼子發現。此刻,我對著麵前的鬼子聲嘶力吼,像是要把三年來積壓的憤怒全部宣泄出來,我以為聲音會像以前那樣如被閹割的公雞打鳴那麼沙啞難聽。
三年了,我終於清楚地聽到一個略帶嘶啞卻洪亮的叫喊聲在樹林中回蕩,感覺非常痛快淋漓,甚至全身的血液也不由自主地沸騰起來一般。
麵前那個握著東洋刀的大個子憲兵,臉色有了明顯的變化,從最初那種如看待瀕死的獵物的眼神轉而換上了對於實力相當的對手的尊敬。這讓我莫名地感到亢奮起來,進入了近乎癲狂的狀態。
在那一瞬間,我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我似乎化身成為了軍營裏的那群慷慨激昂的戰友,成了戰俘營裏我曾經無比羨慕的那群熱血兄弟其中的一員。我瘋狂地吼叫著,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頰已經變得通紅,大步朝站在小河邊的鬼子走去。
他的身影距離我越來越近,我緊握的拳頭幾乎已經感覺到砸在鬼子身上的快感。隻見這鬼子高高地舉起了手裏的東洋刀,衝我微微地鞠了個躬。緊接著,寒光一閃,冰冷的利器從我脖子上劃過,身首異處的感覺竟然那麼清晰。我在空中旋轉著的頭顱依然睜大眼睛,目睹身體在空中旋轉著往前撲去。我真實地感覺到——我終於走完了生命的過程!
就在我的頭顱重重地落到了前方小河裏的瞬間,被斬首的疼痛卻消失了,我的肉體與意識再次分開。我抑製不住心中的竊喜,從河中爬上岸,緊接著扭頭往後看,接下來發生的一幕讓我近乎絕望:我的頭顱還沒有完全沉到河底,那個握著東洋刀的鬼子已經衝到了河水中,用刀挑起了我的那顆沒來得及合眼的頭顱,獰笑著狠狠地甩向我肉體的位置。
從樹林裏鑽出來的那幾個鬼子兵,也已經走到了我的肉體旁,其中一個鬼子彎下腰,拎著我的頭顱,張大嘴獰笑著。另一個鬼子用手拖著我的身體,甩向一旁。
我用力吼叫著,我的聲音又重新回到了不能被這世界裏任何人聽到的狀態。我瘋狂地撲向那具沒有頭顱的軀體。如同之前我穿越所有有機物的場景一樣,我撲了個空,摔在了地上。我不甘心,跳起來又往頭顱的方向衝去。我欲哭無淚,眼睜睜地看著那幾個鬼子正獰笑著、叫囂著,把那顆血肉模糊的頭顱當球一樣踢來踢去。
我無力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看著自己的頭顱被鬼子踢得高高的,落到了遠處。身邊的鬼子大笑著,終於停止了踢球遊戲。我略帶喜悅地追了過去,眼看距離頭顱很近了,隻聽見“砰”的一聲,清脆的槍聲響起了。半空中的頭顱像個被打爛的西瓜,腦漿混著鮮血,紅的白的四處飛濺。我蒙了,當時腦海裏隻閃過一個念頭:難道我就此要從真實的世界裏永遠消失嗎?
鬼子什麼時候離開的,我完全沒有注意。我就那麼麻木地站在原地,望著散落一地的身體碎片發愣,包括那顆早就失明的眼球,此刻也落在腳邊。很快,所有的殘肢碎片在慢慢變淺,隨後消失……
我不知道耗了多少個日夜,直到某個清晨,當金黃的太陽照耀在我身上的時候,我終於挪動了步子。我要繼續尋找美雲,找到鄭大兵帶領的隊伍,就算他們無法感知我的存在,但是我必須要和他們在一起,也隻有這樣,我才能有機會找到與外界溝通的方法。就算我從此隻是個虛無的不為人知的形態。但我還是希望看到美雲,看到兵哥,看到他們在遠山裏勝利的那天。
我毫無目的地沿著小河往前走去。一路上,我努力讓自己從極度的失落中走出來,不斷在心底說著打氣的話,可依然按捺不住悲傷,為了不讓眼淚流下來,我拚命地奔跑。
就在我拚命奔跑了一個多小時後,叢林裏發出悉悉率率的聲音讓我停下了步子。我扭過頭,循著聲音源頭望去,是九日研究所大門的方向。我連忙站定,心想,不會再遇到那幾個虐殺我身體的巡邏鬼子吧?緊接著出現在我視線中的是大刀劉,他還是穿著那套日式憲兵製服,背上背著兩把大砍刀,他的腰上赫然掛著黑色匣子。隨後從樹林裏走出來的一整個巡邏隊,加上大刀劉剛好八個人。其中一個家夥的麵孔很陌生,我在九日研究所門口徘徊了一年的時間,卻沒有任何印象。他沒有戴軍帽,說明他和大刀劉是同等級別,應該也是巡邏隊的軍官。他和大刀劉一樣,身材也很高大,手裏握著冷兵器,是一支長矛,矛尖透著瘮人的寒光。他背上還背著一把很長的長槍,用布袋子捂著,但微微露出來的槍口,讓我一眼認出那是一把阻擊步槍。
我連忙往後退去,避免被大刀劉腰上的黑匣子感應到我的存在。
大刀劉和握著長矛的家夥邊走邊說著話,其他鬼子都低著頭,沒有吱聲。大刀劉不時地指向遠處一些標誌性的山壁或者小河,那個長矛憲兵也不時點頭。看樣子像是大刀劉在和他分析附近的地形。
我跟在他們身後。這幾年來,我無數次目睹這群巡邏兵進出九日研究所的大門,但我卻不知道他們在離開之後的路線,也不知道他們進入之後做些什麼。奇怪的是,以前我在叢林裏遊蕩時,從來沒有遇到過他們,所以才放鬆了警惕。以至於第一次和他們相遇,我的肉體就被他們毀掉了。
我突然想到:之前鬼子巡邏的範圍沒有這麼大,這也就是為什麼之前的兩三年裏,我沒有遇到過他們的原因。為什麼最近這段日子裏,我在距離九日研究所這麼遠的位置,也能三番兩次地看到他們呢?
我馬上找出了答案:應該是鄭大兵那群人的緣故,讓鬼子不得不把每天巡邏的範圍擴大,警戒的程度也提高了,可能這也是一個巡邏隊出現兩個軍官的原因。我又想起鬆下幸太郎說到的“耍大刀的合體人”,難道就是在那晚保護他和阪田回到研究所的大刀劉嗎?可是,鬆下幸太郎為什麼說大刀劉是合體人呢?合體人又是什麼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