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魯迅一(2 / 3)

但是一個沉重的聲音在我的心上叫起來:死了的不能夠複活了。

死者的遺體是在這天下午入殮的。我跟著許多朋友行了禮以後,站在人叢中,等著遺體入殮。前麵一片哭聲刺痛我的心。我忍不下去了,含著眼淚回過頭來,無意地看見那個高身材的朋友紅著眼睛,伸出手拚命在另一個朋友的肩頭上抓。我看見他心裏難過,自己心裏也更難受了。在這一刻滿屋子人的心都是相同的,都有一樣東西,這就是─—死者的紀念。

出殯的日子我和一個朋友早晨七點半鍾到了殯儀館。別的朋友忙著在外麵做事情。我一個人繞著靈柩走了一周,以後又站了片刻。我的眼前仍舊是那酣睡中的慈和的麵顏。空氣裏依舊彌漫著濃鬱的晚香玉的芬芳。我又一次想起來:這也許是夢吧,倘使他真的坐起來呢?

朋友,這不是夢。我們大家所敬愛的導師,這十年來我一直崇拜著的那位老人永遠離開我們而去了。旁邊花圈上一條白綢帶寫著“先生精神不死”。然而我心上的缺口卻是永遠不能填補的了。

我不能夠這樣地久站下去。瞻仰遺容的人開始接連地來。有的甚至是從遠方趕來看他們所敬愛的老人最初的也就是最後的一麵。“讓我們多看幾眼吧,”我伸手拉帷幔的時候,常常有人用眼睛這樣地懇求。但地方是這樣狹小,後麵等著的人又有那麼一長列,別的朋友也在催促。我怎麼能夠使每個人都多看他幾眼呢?

下午兩點鍾,靈柩離開了殯儀館,送葬的行列是很有秩序的。許多人悲痛地唱著挽歌。此外便是嚴肅的沉默。

到了墓地,舉行了儀式以後,十三四個人抬起了靈柩。那個剛剛在紀念堂上讀了哀詞的朋友,突然從人叢中跑出來,把他的手掌也放在靈柩下麵。我感動地想:在這一刻所有的心都被躺在靈柩中的老人連接在一起了。

在往墓穴去的途中,靈柩愈來愈重了。那個押柩車來的西洋人跑來感動地用英語問道:“我可以幫忙嗎?”我點了點頭。他默默地把手伸到靈柩下麵去。

到了墓穴已經是傍晚了,大家把靈柩放下。一個架子上綁著兩根帶子,靈柩就放在帶子上麵。帶子往下墜,靈柩也跟著緩緩地落下去。人們悲聲低唱安息歌。在暮色蒼茫中,我隻看見白底黑字的旗子“民族魂”漸漸地往下沉,等它完全停住不動時,人們就把水門汀的墓蓋抬起來了。一下子我們就失去了一切。

“安息吧,安息吧……”這簡直是一片哭聲。

儀式完畢了,上弦月在天的一角露出來。沒有燈光。在陰暗中群眾像退潮似地開始散去了。……

夜晚十點鍾我疲倦地回到家裏,接到了一個朋友的來信,他說:“……我如果不是讓功課絆住,很想到殯儀館去吊周先生。人死了,一切都成為神聖的了。他的人格實在偉大。他的文章實在深刻……”事實上,寫信的人今天正午還到殯儀館來過。我那時看見他,卻不知道他已經寄發了這樣的信。

我的書桌上擺了一本《中流》。我讀了信,隨手把刊物翻開,我見到這樣的一句話,便大聲念了出來:

“他的垂老不變的青年的熱情,到死不屈的戰士的精神,將和他的深湛的著作永留人間。”

朋友,我請你也記住這一句話。這是十分真實的。

《短簡(二)》1936年10月22日

回憶魯迅先生——蕭紅

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裏的歡喜。若有人說了什麼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的連煙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的咳嗽起來。

魯迅先生走路很輕捷,尤其使人記得清楚的,是他剛抓起帽子來往頭上一扣,同時左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顧一切地走去。

魯迅先生不大注意人的衣裳,他說:“誰穿什麼衣裳我看不見的……”

魯迅先生生的病,剛好了一點,他坐在躺椅上,抽著煙,那天我穿著新奇的大紅的上衣,很寬的袖子。

魯迅先生說:“這天氣悶熱起來,這就是梅雨天。”他把他裝在象牙煙嘴上的香煙,又用手裝得緊一點,往下又說了別的。

許先生忙著家務,跑來跑去,也沒有對我的衣裳加以鑒賞。

於是我說:“周先生,我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魯迅先生從上往下看了一眼:“不大漂亮。”

過了一會又接著說:“你的裙子配的顏色不對,並不是紅上衣不好看,各種顏色都是好看的,紅上衣要配紅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這兩種顏色放在一起很渾濁……你沒看到外國人在街上走的嗎?絕沒有下邊穿一件綠裙子,上邊穿一件紫上衣,也沒有穿一件紅裙子而後穿一件白上衣的……”

魯迅先生就在躺椅上看著我:“你這裙子是咖啡色的,還帶格子,顏色渾濁得很,所以把紅色衣裳也弄得不漂亮了。”

“……人瘦不要穿黑衣裳,人胖不要穿白衣裳;腳長的女人一定要穿黑鞋子,腳短就一定要穿白鞋子;方格子的衣裳胖人不能穿,但比橫格子的還好;橫格子的胖人穿上,就把胖子更往兩邊裂著,更橫寬了,胖子要穿豎條子的,豎的把人顯得長,橫的把人顯的寬……”

那天魯迅先生很有興致,把我一雙短統靴子也略略批評一下,說我的短靴是軍人穿的,因為靴子的前後都有一條線織的拉手,這拉手據魯迅先生說是放在褲子下邊的……

我說:“周先生,為什麼那靴子我穿了多久了而不告訴我,怎麼現在才想起來呢?現在我不是不穿了嗎?我穿的這不是另外的鞋嗎?

“你不穿我才說的,你穿的時候,我一說你該不穿了。”

那天下午要赴一個筵會去,我要許先生給我找一點布條或綢條束一束頭發。許先生拿來了米色的、綠色的,還有桃紅色的。經我和許先生共同選定的是米色的。為著取美,把那桃紅色的,許先生舉起來放在我的頭發上,並且許先生很開心地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