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壹 安邑鬼宅
大唐中宗年間,秋風裏的長安黃葉蕭蕭,陰雨綿綿。
從寒到暑走了九個多月,西域少年李煊終於來到了長安城。這是個從小時候起,父輩們就在他耳邊不時說起的遙遠城市。似乎,在他這一生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使命,就是要來到這座遠隔萬裏、充滿神秘色彩的城市。
記得父親臨終時,把一個非常古舊、缺了尾巴的白玉老虎放在他的手中,叮囑道:“長大後,一定要回到中原,回到長安,那裏是你的,是你的家……”如今,七年過去了,他已從懵然無知的孩童,長成了十九歲的俊朗少年,然而,他卻還是不明白這句話到底是什麼含意。
而且,李煊感覺,長安似乎不歡迎他這個來自蔥嶺西邊的少年。剛到此處,就下起了綿綿的秋雨。這雨幕就像這裏的貴家女子出行時戴的冪蘺一樣,給長安城蒙上了一層水珠織成的麵紗。
水,是大漠和草原上最珍貴的東西,李煊從沒想過,它也能帶來這許多的不便和麻煩。
還沒有見到那雄壯巍峨的宮闕,李煊和老仆人爾朱陀先來到了這座名為“綠猗館”的客棧。這客棧建在長安西市的南麵,名字應該是取自《詩經》中的“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環顧四周,這客棧倒也稱得上是名副其實。這裏不但有竹梁、竹瓦,連地板和牆壁也是由厚厚的竹片編成或鋪就。走進去,但覺一片清幽潔淨,若是炎夏之時,更是絕佳的好住處。隻不過此時秋雨綿綿,西風泠泠,不免讓人陡生寒意。
李煊從小就居住在西域,從未見過這種竹製房屋,他嘖嘖稱奇,看來看去,覺得十分新鮮,直到半夜,才得安眠。
睡到四更時分,李煊隻覺得窗紙呼啦作響,忽然外麵的涼風吹著幾滴冷雨淋在臉上。猛然驚醒的他,輕聲呼喚睡在對麵的老仆人爾朱陀,卻始終沒有聽到回答,也沒有聽到往日爾朱陀那熟悉的鼾聲,隻聞得一股焦臭的氣味在空中彌漫。
摸到幾案上的銅燭台,點亮後,搖曳的青光中,他驚訝地發現老仆人的身軀竟然變成了一堆伴著灰燼的碎骨!縷縷青煙依舊在升騰飄散,爾朱陀的衣袍燒得隻剩下小半截,一隻瘦骨嶙峋的手居然還握在那把镔鐵陌刀的柄上。這是夢魘嗎?李煊大聲呼喊,但整個屋子忽地四處都躥出火苗來,一切都化為灰燼,包括李煊的行囊。
行囊裏有他們萬裏迢迢從西域波斯販來的婆律膏、龍腦香和幹陀羅樹香,這些東西,拿到長安西市上貨賣,價過珠玉。然而,比起這些來,老仆人爾朱陀的莫名死去更令李煊痛心疾首,這個老仆自李煊兒時起就陪伴著他,雖名為主仆,卻情同父子。此刻他的心中,一直回憶著童年時的情景。
開滿野花的草原上,老仆人爾朱陀把他摟在懷中,望著東方高聳的雪山和遼闊的雲天,用粗獷的嗓音在唱:
〖本是蕃家將,年年在草頭……棄氈帳與弓劍,不歸邊土,學唐化,禮儀同,沐恩深……生死大唐好,喜難任。齊拍手,奏鄉音……〗
李煊哭道:“這就是你日夜盼著的長安嗎?你不時給我講長安有多好,不遠萬裏帶我前來,難道就是這樣一個結局嗎?”
悲憤之中,李煊揪住客棧那個黃胡子矮胖掌櫃,向他討要說法。結果那掌櫃卻一口咬定說,是李煊他們從西域來此地的路上,中了邪祟的惡咒而致,還連累客棧也燒壞了兩間屋子,這賬還沒算呢。
讓他這麼一說,李煊倒也不禁疑心起來:老仆人爾朱陀雖然年紀大了,但仍然神力過人,機警無比。李煊會用石塊打下低飛的兀鷹,這一手絕技就是他親手教的。從西域到長安的途中,也不知遇到過多少夥賊人,明搶暗盜,要謀取他們的財物,都被爾朱陀輕鬆製服。他怎麼會在無聲無息中就遭人暗算?怎麼會一下子就變成灰燼中的碎骨呢?
李煊突然記起,昨天黃昏時,沒想到那樣快眼前就出現了日夜昐望的長安城。他們喜笑顏開,走在落陽斜照裏的渭水橋上,卻看到橋頭的石欄邊,坐著一個麻衣白發的邋遢道人,帶著一種詭異的笑容看著他們,接著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塊白布,衝著他們緩緩展開。
隻見這布上用朱砂畫著一個猙獰凶惡的天神,披著甲胄,戴著寶冠,右手持棒,左手擎塔。說來奇怪,這天神的麵容,李煊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而當時老仆爾朱陀的臉色,卻刷地一下變得慘白,眼中像是看到了生平最可怕的事情,流露出一種從沒有過的恐懼。
李煊從小到大,就沒見爾朱陀的神色如此恐怖過,他剛想開口詢問,卻被爾朱陀迅速用手掩住嘴,逃命般拉著他的手匆匆離開。他們在草原上遇到狼群時,他都沒有這樣懼怕過。
難道這個道人,就是蠱惑人心、害人性命的邪祟嗎?
這時候,天色已經大亮,不知從哪兒聚來一大群人,在客棧門口七嘴八舌地談論起長安城這一年來發生的種種奇異和詭秘的事情。
一個客商打扮的中年漢子說:“前幾個月,百裏外的鳳翔下了一場血雨,其中夾著不少鳥獸屍體,並且還有人頭和斷肢。更奇怪的是,天上掉下來一個千斤重的大石獅子,好家夥,一下子砸在張老漢的院子裏,將家裏的泥坯房震塌了三間。”然後,此人壓低了聲音,“官府忌諱這場災異,讓眾人不得相傳,並匆匆用土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