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娘事

作者:蘇瓜瓜

楔子 一段往事

青蛙的墳墓

一個好看的小姑娘。

因為好看,所以人人都叫她小妖精。

久而久之,她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深宅之內,她住在最裏邊,窗戶紙破了,在晚上,呼呼的漏著小風,所以她幹脆支起來,讓明碩月亮的光華流進來,沉迷的看,看什麼,她自己也不清楚。

屋子旁邊是口大井,每天奶娘都在井邊洗衣服,闔府的衣裳,似乎怎麼洗都洗不完。她待在邊上,扔石子跳格子,哼著誰也聽不懂的調調。有時候太陽好,晾開的床單在暖和的風裏鼓著,她把身體裹進去,一層層的卷,咯咯的笑,喃喃著說:“好極了,誰也找不著我了。”

她的生活,似乎就局限於這個屋子,這口井。

有時候,她也會出去,把臉抹的幹淨,奶娘領著,穿過□亭榭,她還來不及看清腳下彩色石子的小路有幾種顏色,就被匆匆帶去前廳,去見她的父親。當然,見這個叫做父親的人並不止她一個,每當他回來,通常是滿滿一廳堂的人,許多的小孩子叫著鬧著,她站在最旁邊,眼睛隻盯著堂上掛著的富貴牡丹,汁色濃豔,仿佛眨眼間,顏色就會淌下來,像奶娘熬的梨膏糖,味道很甜。每個小孩子都有禮物,父親給的,她也有,每一次,她都安靜的拿,不說話,隻牢牢看那東西,每次都不同,衣裳,發卡,糖果,小布娃娃,無論喜不喜歡,都緊緊纂在胸口。

這個時候大娘總說:“瞧這小妖精,拿了東西謝字都不說一個,沒教養的東西!”

父親對她,也隻是輕微一聲歎息帶過,她對父親,也隻是依稀記住了晦暗的皮膚和灰白的頭發。父親每次再出門做生意,也是一大家子人一窩蜂的送,她叫不出的姐姐妹妹還會死了人似的扯著嗓子的哭,她靠在門的角落,眼瞧著那絲絲的白發在清早的風裏輕輕的撩動,心裏想著的,是下一次的禮物。

她知道,她像極了她的母親,奶娘說的。母親的名字叫妖精,大娘說的。

因為母親是妖精,所以她是小妖精。

奶娘說:“你娘,是世上最好最美的。”

原來,世上最好最美的,就是妖精。

她不記得母親的樣子,按理說她應該記得,她的記憶很早,她記得自己三歲時用磚頭砸死了一隻青蛙,砸的扁扁的,因為她總抓不住它,所以砸扁了埋起來,就不會找不著了。母親是她快五歲時走的,奶娘說是去看戲,是冬天,什麼都沒帶,隻穿了件薄呢外套就出去了,出去了,就沒再回來。如今,她十歲了,卻怎麼也想不起過往的歲月裏有過這樣一個妖精一般美麗的女人,甚至,連個影子的輪廓都沒有。

奶娘很會講故事,半夜裏摟著她說《聊齋》,小倩,細柳,白秋練,一遍一遍,說的睡著了,她的精神卻好,眼睛很亮,拚命的搖:“奶娘,再說嘛,還要聽!”

故事聽的多了,她學的繪聲繪色,便去埋青蛙的地方講給青蛙聽,她給青蛙起了名字,叫作扁扁,當年她把青蛙敲的扁扁的,眼睛碎了掉出來,白白的汁,黑黑的血,她把和了泥土和血的手指放在嘴裏唆著,鹹鹹的腥。她笑了,笑的比旁邊的更大聲,嘴裏嘟囔著:“扁扁!扁扁!”

很多時候她會帶著好吃的來找扁扁,比如梨膏糖,它是它的朋友,有什麼她喜歡的,都會和扁扁分享。

這天,她帶來了一隻貓,她在草叢裏發現的,黑狸花的紋,很漂亮,聲音很小,皮毛很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