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月後,黃權路不自覺地來到英帝大酒家,晃然記起臨離開蘭眳的前一天的事來:紀文坐在酒家第三十樓3室的那張龍椅中,雙目微閉,仰頭朝天,無限神往又無限留戀的樣子。
他確鑿記得,當時紀文的確臉上掛滿了留戀,鐫刻在臉上,很深很深。這是一種絕望裏滿含希望的麵容。她就用這麼一張充滿希望的臉,絕望地看著他,沒有言語。但是臉上無盡的思緒卻似乎訴說著曾經的坎坎坷坷,以及那隱藏在絕望的麵容下的戰栗的希望。
這希望自然不是來自她紀文。這,他輕易就能從她臉上讀出,而且正是這種希望讓他切身感覺到,是衝著他黃權路來的。這是一種在臨退位前的九分惶惑後的一分寄托。
的確是寄托。不過依他個人的思維定式:一個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一個本身希望無所謂有的人身上的,結局即使樂觀,也是十分渺茫的。但是紀文的確這樣寄托了,而且在這份寄托中,淺顯地流露出一種情結,反而把這份寄托弄得膚淺起來。
大樓在夜幕下,斜出了更加寬長而擁擠的影子,在影子的盡頭,是一叢叢低矮的樹的低影,倒映在更遠的燈光瀉落處。這時,一道身影倏地晃過。在眼前飄渺著,煎熬著。
在那一片陰影的背後,是一片草坪。他知道那的確是一片草坪,自己來過無數次。無數次的光顧,他親眼見到過草坪的新芽初成,草坪的蔥鬱挺拔,草坪的晦暗枯萎,草坪的禿蕪衰敗。正如世間的演變一樣自然而自在,興盛枯榮,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如一切過客,在一個平麵上閃亮登場,最終免不了黯然銷魂而離去。
他臉色烏青,仿佛剛逃離一場空前的劫難,在深山的一個洞穴底,偶見一絲陽光。現在他的確就是這種感覺,這種感覺直到回到蘭眳,仍然刻骨銘心,奔騰不息。他沒有想到,四個月,足以埋掉一切光輝的曆程,同時誕生一切新生的過客。過客總在在蓄意間潛藏,而又無意間誕生,於是本來平淡無奇的紅塵俗事,在蓄意與無意間,突然湧動出無數的驚奇來。
午夜後的英帝大酒樓,從白天的喧囂裏出落出午夜之後長久的寂寥,而呻吟是屬於英帝大酒家的。喧囂得隻剩下了十六樓以下到三樓的小包間裏——折射出來的粉紅色的燈光,若暗若明又若明若暗,不斷地騷擾著黃權路本就忐忑不安的心。
英帝大酒家,有過一段慘淡的曆史。在走出那段幽暗的陳舊的曆史後,轉身之間,又躦動出別樣的幽暗來。這裏,在金碧輝煌的豪華如皇宮的縮影的背後,在蘭眳人正直人士的心底,又有一個別致的名稱。
“日子!·”黃權路的嘴唇在暈黃的燈光下蠕動著。
“死鬼……”這個聲音裏仿佛看到了殘存的希望。仿佛正在證明著生活還在繼續,而生命正從聲音的幽深處逃走。
他聽了雖覺別扭且無言以對。他知道死鬼的由來,而在別人卻是一個永久的秘密。死鬼對他而言是一個過去時,而對紀文而言卻是一個現在進行時乃至將來進行時。
他突然感到有些內疚。自結婚十二年以來,那是鄭樹芳第一次如此懇切地要送他到機場,懇切得近乎哀求。
他依稀記得,樹芳當時的眼色確然就是哀求,象是想見最親最近的人臨行前的最後一麵。白晰的臉上掛滿憂愁,憂愁在欲言又止的眼神裏漂泊,漂泊著瞬間的無奈和欲言又止。
“別去哰,好不好?”
“你哩好意我曉得。但是此次出行不同往日。”
樹芳的憂愁掛滿了一張臉。她知道他所說的“不同往日”是什麼意思。但是有些不明白,在如此關鍵的時刻,他竟然離開了關鍵的崗位。而且,與一個已經不再關鍵的甚至會因此耽誤前程的女人出去,這的確並非往日的黃權路那般謹言慎行。用樹芳的心思來看,他像是著了魔,而且一魔不起,難有醒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