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金鎖記》,本文作者決不在下文把《連環套》批評得那麼嚴厲,而且根本也不會寫這篇文字。”如果我們對傅雷素昧平生,憑這幾句話,也可以幫助了解他對人生和藝術的態度。張愛玲的反應,是寫了一篇隨筆,遠兜遠轉,借題發揮,實質是不很禮貌地回答說:“不!”很久以前,文壇上流行過一句玩笑話:“老婆人家的好,文章自己的好。”

張愛玲這篇隨筆的題目,就叫做《自己的文章》,後來收在散文集《流言》裏。直到隔了將近四十年之後,張愛玲才對《連環套》提出了比傅雷遠為苛刻的自我批評。其實傅雷的議論,還有個更高的立足點,那就是以張愛玲之所長,見一般新文學作品之所短,指出“我們的作家一向對技巧抱著鄙夷的態度。‘五四’以後,消耗了無數的筆墨是關於主義的論戰。仿佛一有準確的意識就能立地成佛似的,區區藝術更不成問題。”一揚一抑,有一段還涉及巴金的作品。我以為未必公允恰當,利用編輯的權力,把原稿擅自刪掉一段,還因此惹惱了傅雷,引起一場小風波。我在一九七八年寫的《懷傅雷》一文中,已經提到這件事,這裏不再重複。

唐文標在《張愛玲研究》一書中說到,傅雷的文章一經刊出,《連環套》就被“腰斬”,此後張愛玲也不再在《萬象》出現。他看到了事實,卻沒有闡明真相。《連環套》的中斷有別的因素,並非這樣斬釘截鐵。我是當事人,可惜當時的細節已經在記憶中消失,說不清楚了。但有一點確切無誤,我和張愛玲接觸不多,但彼此一直懷有友好的感情,不存在任何芥蒂。有事實為證。

張愛玲把小說《傾城之戀》改編為舞台劇本,又一次承她信賴,要我提意見,其間還有個反複的修改過程。我沒有敷衍塞責,她也並不嫌我信口雌黃。後來劇本在大中劇團上演,我也曾為之居間奔走。劇團的主持人是周劍雲,我介紹張愛玲和他在一家餐廳裏見麵。

那時張愛玲已經成為上海的新聞人物,自己設計服裝,表現出她驚世駭俗的勇氣,那天穿的,就是一襲擬古式齊膝的夾襖,超級的寬身大袖,水紅綢子,用特別寬的黑緞鑲邊,右襟下有一朵舒蜷的雲頭——也許是如意。長袍短套,罩在旗袍外麵。

《流言》裏附刊的相片之一,就是這種款式。相片的題詞:“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然而現在還是清如水明如鏡的秋天,我應當是快樂的。”周劍雲戰前是明星影片公司三巨頭之一,交際場上見多識廣,那天態度也顯得有些拘謹,張愛玲顯赫的文名和外表,大概給了他深刻的印象。

這台戲後來在新光大戲院上演了,導演是朱端鈞,當年上海的四大導演之一,飾流蘇的羅蘭,飾範柳原的舒適,都是名重一時的演員。事後我因此得到張愛玲饋贈的禮物:一段寶藍色的綢袍料。我拿來做了旗袍麵子,穿在身上很顯眼,桑弧見了,用上海話說:“赤刮剌新的末。”桑弧是影片《不了情》的導演,張愛玲的熟朋友。——但這是後話。

一九四四年六月和一九四五年六月,我兩次被日兵滬南憲兵隊所捕。第一次幸而沒有受武士道精神文明的洗禮——嚴刑拷打,卻聽夠了被害者受刑時那種錐心刺骨的號叫聲。

京劇《文昭關》裏描寫伍子胥一夜間須發變白,我此時才有些親身的體會。憲兵隊在貝當路,人們談虎色變,諱言其名,稱之為“貝公館”。地點在美國學堂舊址。原來是雪白的建築,碧綠的草地,純潔得像天使;對門是莊嚴肅穆的國際禮拜堂,紫醬色的斜屋頂,牆上爬滿長春藤;貝當路幽雅安靜,是情侶散步的好地方。日本人不知出於什麼心理,挑選這麼個環境來開設他們的現世地獄。

我被釋放時,恰像剛從死亡線上脫險。對那個環境感覺特別靈敏,覺得人世真是美好。回到家裏,又看到張愛玲的留言,知道她在我受難時曾來存問,我立即用文言複了她一個短箋,寥寥數行,在記憶裏是我最好的作品之一。原因是平常寫作,很難有這種激動的心情。

這事情過去整四十年了,直到去年,我有機會讀到《今生今世》,發現其中有這樣一段:“愛玲與外界少往來,惟一次有個朋友被日本憲兵隊逮捕,愛玲因《傾城之戀》改編舞台劇上演,曾得他奔走,由我陪同去慰問過他家裏,隨後我還與日本憲兵說了,要他們可釋放則釋放。”我這才知道,原來還有這樣一回事。一時間我產生了難分難解的複雜情緒。

在此以前,我剛好讀過餘光中針對胡蘭成的人品與文品而發的《山河歲月話漁樵》。抗日戰爭是祖國生死存亡的關頭。而胡蘭成的言行,卻達到了顛倒恩仇、混淆是非的極致,餘光中對他嚴正的抨擊,我有深切的共鳴,因為我個人的遭遇就提供了堅實的論據。但是對張愛玲的好心,我隻有加倍的感激。

“出名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傳奇》再版序言,一九四四年八月)張愛玲是敏感的,預言彈指間成為現實。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以後,戰火依然彌漫神州大陸,的確是“更大的破壞”,但破壞不等於毀滅。古老中國和她的兒女,都在經受水深火熱的考驗。——張愛玲也在經受考驗,內外交困的精神綜合症,感情上的悲劇,創作繁榮陡地萎縮,大片的空白忽然出現,就像放電影斷了片。

一九四九年,在張愛玲看來,對她無疑是災難。但事實不像她設想的那麼壞,抗戰勝利初期對她喧鬧一時的指責早已沉靜。天翻地覆的大變革吸引著億萬人的注意——沒有什麼比這更大的事了。一九五〇年,上海召開第一次文學藝術界代表大會,張愛玲應邀出席。季節是夏天,會場在一個電影院裏,記不清是不是有冷氣,她坐在後排,旗袍外麵罩了件網眼的白絨線衫,使人想起她引用過的蘇東坡詞句,“高處不勝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