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青作品精選(2 / 3)

還有一點謹請太太們注意:三十六著,走為下策,逃回娘家是萬萬使不得的!在如今盛行小家庭製度時代,惡婆婆與刁鑽姑娘等壓力是再不能加在新婦頭上了,代之而起的卻是嶽母大人潛勢襲擊姑爺,雖說男人們度量較大,有時候也會狺狺起來。尤其是嶽母寡居而妻係獨女,滿月回門那番千憐萬舍不得的樣子,會使你看了怪不舒服。“兒呀,多嚼幾口潤潤喉嚨吧,那是你哥哥新近帶來的上好四川銀耳呀,吃了會滋陰的。你們兩口子如今在外頭隻租一間樓麵,統共雇了一個娘姨,煮飯燒水還忙不過來,哪有工夫替你料理些補品呢。你的身子又單薄——姑爺,你怎麼也呆著一動不動呀?大家多喝幾口吧!”不管你心中暗罵:“老太婆既然舍不得女兒,幹嗎不一世藏在家裏享福,嫁我這樣窮光蛋作啥呀?”丈母娘隻管嘮叨下去:“她父親在世的時候真一些風兒也舍不得她吹一下的呢。如今雖說福氣上頭欠缺一些,幸虧家裏不愁吃著,我每年照樣也將她喂得胖胖的。她哥嫂都萬般看重她,在家裏真是飯來開口,茶來伸手,什麼都是現成,連欠一欠身子還怕她累了呢!如今自已在外麵租房子,什麼都得自己料理,雖說有個娘姨——”妻聽了這些以後似乎益發嬌慣起來了,索性嗔著銀耳太甜不好吃,要吃—些鹹的點心。她母親偏著頭想了半天,這樣不好,那樣又不好,看得你滿心不耐煩隻想走,而嶽母大人又在留吃晚飯了。“我看你們新派人又沒有什麼別的規矩,公婆都是另外住的,誰人敢來說說閑話?兒呀,你們兩口子吃過晚飯索性就在這裏過夜吧,東廂房床鋪剛收拾過——”那時任憑怎樣好性兒,也忍不住賭起氣來,沉著麵孔對愛妻道:“既然嶽母堅留,你就在這裏多住幾天吧,我明天要上寫字間,晚上不能再擔擱了。”

“上寫字間有什麼打緊,明天一早我叫阿四拉你前去便是了。況且你們房間裏又沒裝爐子,晚上回去也冷清清的……”她說這話雖也自以為滿心出於關顧,而你聽起來仿佛句句都在嘲笑窮措的樣子,於是你憤然站起來抓帽子了,妻又待嗔不嗔的阻她母親:“媽,他要去就讓他自去也罷,寫字間寫字間像煞有介事的。九點鍾上寫字間還得……哼!”假如你不忍過拂愛妻之意,你得放下自己帽子,默默地坐到原位上去,聽她母女倆閑話家常,那些都是你所不懂的,也沒有興趣,可是隻好忍受,忍受到夜深人靜,嗬欠連連始得被送進東廂房裏睡去。不少個女婿都把嶽母恨之刺骨,假如做妻子的一吵架便跳上電車回娘家去了,男子們就會立刻想起嶽母平日的教唆嫌疑,甚至疑心這次吵嘴也是她們母女倆預先定好的陰謀呢。

那時萬一嶽母大人仍不知就裏,非但不能善避嫌疑,反而根據愛女一麵之詞,集合子侄輩大興問罪之師起來,事情就鬧僵了。須知一個男人要是一經嶽家詰責便懾伏了,這種懦弱之輩隻太太獨自也馭之有餘,根本無須勞師動眾。否則,稍知自尊的男人雖可屈膝於太太嬌嗔之下,卻萬不能俯首帖耳於泰山泰水小舅子諸人之前。夫妻爭吵若鬧到這個地步,他們間內心裂痕是永遠難以彌縫的了。

年青的夫妻們,請不要看輕那一場小小的爭吵吧,卻不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呢!我每每奇怪為什麼他們這些家庭齟齬,不先不後卻發生在初冬之際,經數次實地考察結果,始恍然大悟其症結所在,在於太太專心打絨線衫。我知道除極少數以外,沒有一個男人不喜歡回家以後,有個太太陪他坐坐談談。太太對他的一切應多多關切,至少在言態上,漠然的樣子是要不得的。但是十個女子九愛絨線,一天到晚四枚編針滴滴答答忙個不了,背心,衫子,手套,長襪,一件織好又一件,新的打好了舊的趕快拆掉重結,弄得家中書架上是絨線團,床毯上是絨線團,一眼望去到處卻是滾來滾去的絨線團子,這個已經夠使男人們看見心煩了,更何況太太的眼呀手呀統統都為絨線而忙:你對他講彙票縮了,待理不理;告訴她新書出版了,她更加毫不在意的數她一針,二針,幾十針,幾百針。這樣一來,做丈夫的便不想跑出去,也準得尋件事來大吵大鬧一場了。

還有一點容易增加吵架危機的,便是男人們於當年擇偶之際,往往喜歡揀個天真活潑的女子,而到了結縭之後,卻又後悔天真無用,原來赤子之心,就是這樣任性胡行,隻知有己,不知為人的,尤其是值茲生活艱難之際,妻也天隻,不諒人隻,一個不解事不體貼的妻子給與丈夫精神上的苦痛,實是遠在其他一切物質困苦之上呢。故君子尤貴乎慎始。

過年

過年了,王媽特別起勁。她的手背又紅又腫,有些地方凍瘡已潰爛了,熱血淋漓,可是她還咬緊牙齒洗被單哩,揩窗子哩,忙得不亦樂乎。我說:“大冷天氣,忙碌作啥?”她笑笑回答:“過年啦,總得收拾收拾。”

我的心頭像給她戳了一針般,刺痛得難受。過年,我也曉得要過年啦,然而,今年的過年於我有什麼意思?孤零零一個人住在這冷冷清清的房間裏,沒有母親,沒有孩子,沒有丈夫。

我說:“王媽,我今年不過年了,你自己回去幾天,同家人們團聚團聚吧!”

她的眼睛中霎時射出快樂的光輝來,但依舊裝出關切的樣子問:“那末你的飯呢?”

“上館子吃去。”我爽快地回答。

“真的,一年到頭,你也沒有什麼好東西吃;過年了,索性到館子裏去吃幾頓,倒也……”說著,她的眼珠轉動著快要笑出來了。雖然臉孔還裝得一本正經,像在替我打算。我望著她笑笑,她也笑笑。驟然間,她的心事上來了,眼睛中快樂的光輝全失,憂鬱地凝望著我,半晌,才用堅決的聲調低低說道:“我當然在這裏過年呐,哪裏可以回家去呢?”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不肯放棄年節的節賞。

於是我告訴她願意留在這裏也好,隻是從此不許再提起“過年”兩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