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作品精選(3 / 3)

他們兩人都極希望再有個孩子,他需要一個幫手,她一想到她沒有一個靠山便傷心,可是他們卻更不和氣,她罵他不掙錢不顧家,他罵她落後,拖尾巴,自從他做了這鄉的指導員以後,他們便更難以和好,像有著解不開的仇恨。

以前他們也吵架的,但使她更難過的是他越來越厲害的沉默。好像他的脾氣變得好了,而她的更壞,但她感覺得他離去的更遠,她毫不能把握住他。她要的是安適的生活,而他到底要什麼呢,她不懂,簡直是荒唐。更其令她傷心的,是她明白她老了,而他年輕,她不能滿足他,引不起他絲毫的興趣。

她哭得更厲害,捶打著什麼,大聲詛罵,她希望能激怒他。而他卻平靜的躺著,用著最大的力量壓住自己的嫌厭,一個壞念頭便不覺的又來了:“把幾坰地給了她,咱也不要人燒飯。做個光身漢,這窯,這鍋灶,這碗碗盞盞全給她。我拿一副鋪蓋,三兩件衣服,橫豎沒娃,她有土地,家具,她可以撫養個兒子,咱就……”仿佛感覺到一種獨身的輕鬆,翻了一個身,一隻暖烘烘的貓正睡在他側邊,被他一打,躬著身子走了一步又躺下了。這貓被養了三年,是隻灰色的貓,他並不喜歡這個家的,然而卻很喜歡這隻灰貓,每當他受苦回家後,它便偎在他身邊,躺在熱炕上等著老婆把飯燒好了拿上來。

老婆還在生氣,他擔心她失錯把她旁邊孵豆芽的缸打破,他是很歡喜吃豆芽的。但他卻不願說話,他又翻過身去。腳又觸到炕角上的簍子,那裏邊罩了一窠新生的小雞,因為被驚,便啾啾的叫了起來。

“知道我身體不成,總是‘難活’,連一點忙都不幫,草也是我鍘的,牛要生仔,也不管……”她好像已經站了起來,他怕她跑過來,便一溜下炕,往院子裏去了。他心裏卻還在賭氣的說:“牛,小牛都給你。”

半個月亮倒掛在那麵山頂上邊,照得院子有半邊亮。一隻狗躺在院當中,看見他便站起來走過一邊去。他信腳又到了牛欄邊,槽裏還剩下很多的草。牛躺在暗處,輕輕的噴著鼻子,“媽的,為什麼還不生呢!”便焦急的想起明天的會。

他剛要離開牛欄的時候,一個人影橫過來,輕聲的問著:“你的牛生仔了沒有?”這人一手托著草筐,一手撐在牛欄的門上,擋住他出來的路。

“是你,侯桂英。”他嘎聲的說了。心不覺的跳得快了起來。

侯桂英是他間壁的青聯主任的妻子,丈夫才十八歲,而二十三歲了的她卻總不歡喜,她曾提出過離婚。她是婦聯會的委員,現已被提為參議會的候選人。

這是第三次還是第四次了,當他晚上起來喂牲口時,她也跟著來喂,而且總跟過來說幾句話,即使白天見了,她也總是眯著她那單眼皮的長眼笑。他討厭她,恨她,有時就恨不得抓過來把她撕開把她壓碎。

月亮光落在剪了的發上,落在敞開的脖子上,牙齒輕輕的咬著嘴唇,她望著他。他也呆立在那裏。

“你……”

他感到一個可怕的東西在自己身上生長出來了,他幾乎要去做一件嚇人的事,他可以什麼都不怕的。但忽然另一個東西壓住了他,他截斷了她說道:“不行的,侯桂英,你快要做議員了,咱們都是幹部,要受批評的。”於是推開了她,頭也不回的,走進自己的窯裏去。老婆已經坐到炕上,好像還在流眼淚。

“唉!”他長長的抽了一口氣,躺到了炕上。

像經過了一件大事後的那麼有著應有的鎮靜。像想著別人的事件似的想著適才的事。他覺得很滿意。於是他喊他的老婆:“睡吧,牛還沒有養仔呢,怕要到明天。”

老婆看見他在說話了,便停止了哭泣。吹熄了燈。

“這老家夥終是不成的,好,就讓她燒燒飯吧。鬧離婚印象不好。”

然而院子裏的雞叫了。老婆已脫了衣服,躺在他側邊,她嘮叨的問著:“明天還要出去麼·什麼開不完的會……”“牛是又怕侍候不成了……”但他已經沒有很多時間來想牛的事,他需要睡眠,他闔著眼,努力去找瞌睡,卻隻見一些會場,一些群眾,而且聽到什麼“宣傳工作不夠羅,農村落後呀,婦女工作等於零……”等等的話。他一想到這裏,就免不了煩躁,如何能把農村弄好呢,這裏沒有做工作的人呀。他自己是個什麼呢,他什麼也不懂。他沒有住過學,不識字,他連兒子都沒有一個,而現在他做了鄉的指導員,他明天還要報告開會意義……。

“第一要發揚民主才能抗戰勝利;第二,三三製就是……”窗戶紙在慢慢變白,間壁已經有人起身了。而何華明卻剛剛沉入在半睡眠狀態中,黃瘦的老婆已經睡熟了,有一滴眼淚嵌在那凹下去了的眼角上。貓又睡在他側邊,沉沉的打著鼾。映在曙光裏的這窯洞倒也顯得很溫暖,很甜適。天漸漸的大亮了。

一九四一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