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的行動對我本已是一個悶葫蘆,自從聽見他們琴瑟不調的消息,我的態度愈加慎重,他由長沙赴了北平,不多時又南下而至上海,來信報告行蹤,我均置之不覆。來信常請我代他的作品介紹發表的地方,好像他在文藝界沒有什麼熟人;又好像他是個新出茅廬的作家非有人擔保則作品無人接受。起先我覺得他過謙,有時甚至疑他故意同人開玩笑。後來聽見他似乎患著一種神經過敏的病,總覺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輕視他,欺侮他,迫害他,不肯賞識他作品的好處,不肯讓他的天才有充分的發展的機會,才知道他寫信同我那樣說,倒是由衷之談。
大約是三個月以後吧,朱夫人第二次到珞珈山來找我,身邊帶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後來我知道就是小沅。她說詩人近來要實行同他離婚,她生活可以獨立,離婚後倒沒有什麼,隻是孩子失了教養太可憐,假如有人能夠替他在武大找個教書的位置,解決了生活問題,則夫婦的感情或者可以恢複。她並說武大從前曾有聘請詩人來教書的意思,現在假如去見見王撫五先生,也許有成功的希望,我知道武大教授由教授委員會聘請,私人薦引沒有多大用處;況且現在也不是更換教授的時候,但朱夫人既這樣說,我也不便阻擋,當時就替她打電話給王先生。恰值王先生因公外出,約有幾天才得回山,朱夫人等不得隻好悒悒而去,聽說詩人有一個哥哥在武昌做官,她想去找找他。
二十二年的十月,詩人又到了武昌。這一次穿的是灰色條子土布長袍,頭發梳得頗光滑,言語舉止也比較第一次鎮靜,他說自於安大失業後就沒有找著事,現在生活恐慌得很,不知武大有沒有相當功課讓他擔任,我教他去尋他清華舊同學時方高諸先生也許有辦法。他臨去時,又囁嚅地說武大的事假如不成,他要到安大去索欠薪,但可恨途中又被小偷光顧……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又拿了一筆錢給他。又請他到本校消費合作社吃了一碗麵,替他買了一包白金龍的煙,一盒火柴,他以一種幾乎近於搶的姿勢,將煙往懷中一藏,吸的時候很鄭重地取出一支來,仍舊將煙包藏入懷裏,好像怕人從旁奪了去。我看了不禁暗暗好笑,可憐的詩人,一定長久沒有嗅著煙的香味了。
聽說詩人果然找到方先生家裏要他為曹邱生,果然沒有希望。三天後他又來訪我一次,恰值我進城去了,他坐等了兩個鍾頭才走。自從這次走後,我再也沒有看見他了。
他究竟為什麼要自殺呢?社會雖然善於壓迫天才,但已從許多艱難挫折中奮鬥出來的他,不見得還會遭著青年詩人Chatter-ton同樣慘澹的失敗。他,正像他夫人所說隻要肯好好幹下去,安大的教席是可以與學校相終始的,而他居然為了一點芥子般的小事與學校決裂。大學裏雖站不住,難道中小學不能暫時混混?清高的教授地位雖失去了,難道機關小職員的職分不可以勉強俯就一下?他同他夫人從前愛情如此濃厚,後來變得如此之冷淡,這中間又有什麼緣故?聽他夫人所述種種,似乎家庭之失和,他負的責任較多。一個人為什麼要把自己的幸福,一下搗得粉碎?為什麼要脫離安適的環境,甜蜜的家庭走上饑餓、寒冷、恥辱、誤解的道路上去?這個謎我以前總猜不透,現在讀了他死後出版的《石門集》才恍有所悟,他有一首詩曾這樣說道:隻要一個浪漫事,給我,好阻擋這現實,戕害生機的;我好宣暢這勇氣,這感情的塊壘,這糾紛!
樹木,空虛了,還是緊抓著大地,盲目的等候著一聲雷,一片熱給與它們以蓬勃。給與以春天……他回國以來的沉默,證明了他靈感泉源之枯竭與創作力之消沉。太美滿的生活環境從來不是詩人之福,“詩窮而後工”不是嗎?他覺得有一種飄忽的玄妙的憧憬,永遠在他眼前飄漾,好像美人的手招著:來呀。但是你要想得到我,須拋棄你現在所有的一切,好像富人進天國必須舍施他的全部財產。這就是那美麗魅人的詩神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