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之後,1975年初,我又收到梁先生從西雅圖來的信,告訴我他在台灣認識了韓菁清女士,並已結不解之緣。“我的友好幾乎都持反對或懷疑我的態度……”我將信譯給安格爾聽。我倆立刻各自給梁先生寫了信,告訴他我們十分高興他又找到幸福,不必為外間閑言閑語所擾。我們也告訴他,年齡的差別不是幸福的障礙,甚至文化的區別也不是,重要的是彼此了解、尊重、體諒、寬容和忠誠。我和安格爾就是我這輩子見到的最和諧的婚姻。
梁先生立刻又來了信,又是迫不及待地,表示“感激涕零”。他忽然成了個戀愛中的慘淡少年,需要支持,需要保證,需要信心。梁先生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位給人支持、給人保證、給人信心、大仁大智的人,沒料到他在愛情麵前也會如此脆弱。就因為這點兒“脆弱”,梁先生才更可愛、可敬、可佩!
梁先生返台以後,我們通信漸少。知道他在台生活很好,也就心安了。據馬逢華先生來信說,梁先生去西雅圖還問起我近況,馬先生說很好,大概他也心安了吧。他在馬先生那兒看到我的一本書:《愛荷華劄記——三十年後》,馬先生說他“愛不釋手”,帶回台灣了。1978年,我回祖國大陸探望我的哥哥和妹妹,安格爾和兩個女兒薇薇、藍藍也同行。30年後又飲長江水,心情激動,回到愛荷華,在百忙中,一口氣寫出了《愛荷華劄記》。1986年,我和弟弟華桐專程回去“尋根”,姐弟倆從重慶坐船,經三峽沿江而下,回到每一個我們生長的地方。戰亂的苦難,家庭的變故,兒時“不知愁滋味”的嬉戲,我們重新又“活”了一遍。每到一地,見到親朋故舊,真個是“少年離別意非輕,老去相逢亦愴情。草草杯盤供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
梁先生早在70年代初就一再提到,我應該回內地看看。直到1978年才成行。那年我見到的第一位作家就是和梁先生有不尋常友誼的冰心。她是我想象中的模樣:一座非常典雅的象牙小雕像。年代久了,象牙雕像變色了,但還是細致得逗人喜愛。她愛說:“是嗎?”尾音往上一揚,眼角、嘴角輕輕一翹。她說話很好聽,一個個字珠圓玉潤地溜出來。她談到文革以後第一次文聯大會:“我去了,見到好多老朋友。有的人殘廢了;有的人身體很弱;有的人拄著拐杖上台去講文革受迫害的情形。台上哭,台下也哭。”
我也見到梁先生的朋友沈從文先生,那是1980年,在一個作家宴會上。年輕人已不知沈從文是何許人也。一個年輕人帶著姓名地址去接沈先生來參加宴會。字條上“沈從文”三個字寫得模糊不清。年輕人挨門挨戶找“沈從文”,總算給她找到了。沈先生聽人喚他“沈從文”,大概隻有苦笑吧!我在多年前曾將《從文自傳》的片斷譯給安格爾看。他十分佩服沈先生。宴會上有一位紅光滿麵、微笑不語的老人。我要安格爾猜他是誰。安格爾猜不出來。我對他耳語。
“啊,沈從文!”他大叫,熱烈握他手。
我發現沈先生很少吃菜。他說平時隻吃麵條,吃很多糖。
我問:“為什麼吃那麼多糖呢?對您身體不好呀!”
沈先生笑眯眯地說:“因為以前我愛上一個糖坊的姑娘,沒有成,從此我就愛吃糖。”
梁先生,這些都是您想聽的話。我還有許多話要對您講,滿以為見麵時可以告訴您。但您已經先走了,又是迫不及待地,走得那麼匆匆。
【作者簡介】
聶華苓,1925年出生於大陸,1949年抵台灣定居並從事創作。1964年,由於《自由中國》停刊事件,離開台灣,應聘至美國愛荷華“作家工作室”工作,致力於世界文化交流。1967年創辦“國際寫作計劃”,每年邀請世界各地的作家、詩人前往愛荷華大學進修創作。
自五十年代起,創作了長篇小說《失去的金鈴子》、《桑青與桃紅》、《千山外,水長流》,中篇小說《葛藤》,短篇小說集《翡翠貓》、《一朵小白花》、《聶華苓短篇小說集》、《王大年的幾件喜事》、《台灣軼事》及散文評論集《夢穀集》、《黑色、黑色,最美麗的顏色》、《三十年後——歸人劄記》與《沈從文評傳》等,部分作品被翻譯成多國語文發表,其代表作品為《桑青與桃紅》,被列入亞洲小說一百強之中。著有回憶錄《三生三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