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CT共飲,另外還有一種美味的酒肴!就是話舊。闊別十年,身經浩劫。他淪陷在孤島上,我奔走於萬山中。可驚可喜,可歌可泣的話,越談越多。談到酒酣耳熱的時候,話聲都變了呼號叫嘯,把睡在隔壁房間裏的人都驚醒。談到二十餘年前他在寶山路商務印書館當編輯,我在江灣立達學園教課時的事,他要看看我的子女阿寶,軟軟和瞻瞻——《子愷漫畫》裏的三個主角,幼時他都見過的。瞻瞻現在叫做豐華瞻,正在北平北大研究院,我叫不到;阿寶和軟軟現在叫豐陳寶和豐寧馨,已經大學畢業而在中學教課了,此刻正在廂房裏和她們的弟妹們練習平劇!我就喊她們來“參見”。CT用手在桌子旁邊的地上比比,說:“我在江灣看見你們時,隻有這麼高。”她們笑了,我們也笑了。這種笑的滋味,半甜半苦,半喜半悲。所謂“人生的滋味”,在這裏可以濃烈地嚐到。CT叫阿寶“大小姐”,叫軟軟“三小姐”。我說:“《花生米不滿足》、《瞻瞻新官人,軟軟新娘子,寶姐姐做媒人》、《阿寶兩隻腳,凳子四隻腳》等畫,都是你從我的牆壁上揭去,製了鋅板在《文學周報》上發表的,你這老前輩對她們小孩子又有什麼客氣?依舊叫‘阿寶’、‘軟軟’好了。”大家都笑。人生的滋味,在這裏又濃烈地嚐到了。我們就默默地幹了兩杯。我見CT的豪飲,不減二十餘年前。我回憶起了二十餘年前的一件舊事,有一天,我在日升樓前,遇見CT。他拉住我的手說:“子愷,我們吃西菜去。”我說“好的”。他就同我向西走,走到新世界對麵的晉隆西菜館樓上,點了兩客公司菜。外加一瓶白蘭地。吃完之後,歐仆送帳單來。CT對我說:“你身上有錢嗎?”我說“有!”摸出一張五元鈔票來,把帳付了。於是一同下樓,各自回家——他回到閘北,我回到江灣。過了一天,CT到江灣來看我,摸出一張拾元鈔票來,說:“前天要你付帳,今天我還你。”
我驚奇而又發笑,說:“帳回過算了,何必還我?更何必加倍還我呢?”我定要把拾元鈔票塞進他的西裝袋裏去,他定要拒絕。坐在旁邊的立達同事劉薰宇,就過來搶了這張鈔票去,說:“不要客氣,拿到新江灣小店裏去吃酒吧!”大家讚成。於是號召了七八個人,夏丏尊先生,匡互生,方光燾都在內,到新江灣的小酒店裏去吃酒。吃完這張拾元鈔票時,大家都已爛醉了。此情此景,憬然在目。如今夏先生和匡互生均已作古,劉薰宇遠在貴陽,方光燾不知又在何處。隻有CT仍舊在這裏和我共飲。這豈非人世難得之事!我們又浮兩大白。
夜闌飲散,春雨綿綿。我留CT宿在我家,他一定要回旅館。我給他一把傘,看他的高大的身子在湖畔柳蔭下的細雨中漸漸地消失了。我想:“他明天不要拿兩把傘來還我!”
三十七年(1948年)三月廿八日夜於湖畔小屋
【注釋】
①CT,指鄭振鐸。
我和CT共飲,另外還有一種美味的酒肴!就是話舊。闊別十年,身經浩劫。他淪陷在孤島上,我奔走於萬山中。可驚可喜,可歌可泣的話,越談越多。談到酒酣耳熱的時候,話聲都變了呼號叫嘯,把睡在隔壁房間裏的人都驚醒。談到二十餘年前他在寶山路商務印書館當編輯,我在江灣立達學園教課時的事,他要看看我的子女阿寶,軟軟和瞻瞻——《子愷漫畫》裏的三個主角,幼時他都見過的。瞻瞻現在叫做豐華瞻,正在北平北大研究院,我叫不到;阿寶和軟軟現在叫豐陳寶和豐寧馨,已經大學畢業而在中學教課了,此刻正在廂房裏和她們的弟妹們練習平劇!我就喊她們來“參見”。CT用手在桌子旁邊的地上比比,說:“我在江灣看見你們時,隻有這麼高。”她們笑了,我們也笑了。這種笑的滋味,半甜半苦,半喜半悲。所謂“人生的滋味”,在這裏可以濃烈地嚐到。CT叫阿寶“大小姐”,叫軟軟“三小姐”。我說:“《花生米不滿足》、《瞻瞻新官人,軟軟新娘子,寶姐姐做媒人》、《阿寶兩隻腳,凳子四隻腳》等畫,都是你從我的牆壁上揭去,製了鋅板在《文學周報》上發表的,你這老前輩對她們小孩子又有什麼客氣?依舊叫‘阿寶’、‘軟軟’好了。”大家都笑。人生的滋味,在這裏又濃烈地嚐到了。我們就默默地幹了兩杯。我見CT的豪飲,不減二十餘年前。我回憶起了二十餘年前的一件舊事,有一天,我在日升樓前,遇見CT。他拉住我的手說:“子愷,我們吃西菜去。”我說“好的”。他就同我向西走,走到新世界對麵的晉隆西菜館樓上,點了兩客公司菜。外加一瓶白蘭地。吃完之後,歐仆送帳單來。CT對我說:“你身上有錢嗎?”我說“有!”摸出一張五元鈔票來,把帳付了。於是一同下樓,各自回家——他回到閘北,我回到江灣。過了一天,CT到江灣來看我,摸出一張拾元鈔票來,說:“前天要你付帳,今天我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