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走過那石砌的馬路時,一些熟習的記憶浮上我的觀念裏來。一年前我同建曾在這幽秀的湖山中作過寓公,轉眼之間早又是一年多了,人事隻管不停的變化,而湖山呢,依然如故,清澈的湖波,和籠霧的峰巒似笑我奔波無謂吧!
我們本決意住清泰第二旅館,但是到那裏一問,已經沒有房間了,隻好到湖濱旅館去。
深夜時我獨自憑著望湖的碧欄,看夜幕沉沉中的西湖。天上堆疊著不少的雨雲,星點像怕羞的女郎,躑躇於流雲間,其光隱約可辨。十二點敲過許久了,我才回到房裏睡下。
晨光從白色的窗幔中射進來,我連忙叫醒建,同時我披了大衣開了房門。一陣沁肌透骨的秋風,從桐葉梢頭穿過,颯颯的響聲中落下了幾片枯葉,天空高曠清碧,昨夜的雨雲早已躲得無影無蹤了。秋光中的西湖,是那樣冷靜,幽默,湖上的青山,如同深紐的玉色,桂花的殘香,充溢於清晨的氣流中。這時我忘記我是一隻駱駝,我身上負有人生的重擔。我這時是一隻紫燕,我翱翔在清隆的天空中,我聽見神祗的讚美歌,我覺到靈魂的所在地,……這樣的,被釋放不知多少時候,總之我覺得被釋放的那一霎那,我是從靈宮的深處流出最驚喜的淚滴了。
建悄悄的走到我的身後,低聲說道:“快些洗了臉,去訪我們的故居吧!”
多悵惘嗬,他驚破了我的幻夢,但同時又被他引起了懷舊的情緒,連忙洗了臉,等不得吃早點便向湖濱路崇仁裏的故居走去。到了弄堂門口,看見新建的一間白木的汽車房,這是我們走後唯一的新鮮東西。此外一切都不曾改變,牆上貼著一張招租的帖子,一看是四號吉房招租……“呀!這正是我們的故居,剛好又空起來了,喂,隱!我們再搬回來住吧!”
“事實辦不到……除非我們發了一筆財……”我說。
這時我們已到那半開著的門前了,建輕輕推門進去。小小的院落,依然是石縫裏長著幾根青草,幾扇紅色的木門半掩著。我們在客廳裏站了些時,便又到樓上去看了一遍,這雖然隻是最後幾間空房,但那裏麵的氣氛,引起我們既往的種種情緒,最使我們覺到悵然的是陳君的死。那時他每星期六多半來找我們玩,有時也打小牌,他總是摸著光頭懊惱的說道:“又打錯了!”這一切影像仍逼真地現在目前,但是陳君已作了古人,我們在這空洞的房子裏,沉默了約有三分鍾,才悵然的離去。走到弄堂門的時候,正遇到一個麵熟的娘姨——那正是我們鄰居劉君的女仆,她很殷勤的要我們到劉家坐坐。我們難卻她的盛意,隨她進去。劉君才起床,他的夫人替小孩子穿衣服。我們這兩個不速之客夠使她們驚詫了。談了一些別後的事情,抽過一支煙後,我們告辭出來。到了旅館裏,吃過雞絲麵,王、朱兩位女士已在湖濱叫小劃子,我們講定今天一天玩水,所以和船夫講定到夜給他一塊錢,他居然很高興的答應了。我們買了一些菱角和瓜子帶到劃子上去吃。船夫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忠厚老頭子,他灑然的劃著。溫和的秋陽照著我——使全身的筋肉都變成鬆緩,懶洋洋的靠在長方形有藤椅背上。看著劃槳所激起的波紋,好像萬道銀蛇蜿蜒不息。這時船已在三潭印月前麵,白雲庵那裏停住了。我們上了岸,走進那座香煙闃然的古廟,一個老和尚坐在那裏向陽。菩薩案前擺了一個簽筒,我先抱起來搖了一陣,得了一個上上簽,於是朱、王二女士同建也都每人搖出一根來。我們大家拿了簽條嘻嘻哈哈笑了一陣,便拜別了那四個怒目咧嘴的大金剛,仍舊坐上船向前泛去。
船身微微的撼動,仿佛睡在兒時的搖籃裏,而我們的同伴朱女士,她不住的叫頭疼。建像是天真般的同情地道:“對了,我也最喜歡頭疼,隨便到那裏去,一吃力就頭疼,尤其是昨夜太勞碌了不曾睡好。”
“就是這話了,”朱女士說:“並且,我會暈車!”
“暈車真難過……真的呢!”建故作正經的同情她,我同王女士禁不住大笑,建隻低著頭,強忍住他的笑容,這使我更要大笑。船泛到湖心亭,我們在那裏站了些時,有些感到疲倦了,王女士提議去吃飯。建講:“到了實行我‘大吃而特吃’的計劃的時候了。”
我說:“如要大吃特吃,就到‘樓外樓’去吧,那是這西湖上有名的飯館,去年我們曾在這裏遇到宋美齡呢!”
“哦,原來如此,那我們就去吧!”王女士說。
果然名不虛傳,門外停了不少輛的汽車,還有幾個丘八先生點綴這永不帶有戰爭氣氛的湖邊。幸喜我們運氣好,僅有唯一的一張空桌,我們四個人各霸一方,但是我們為了大家吃得痛快,互不牽掣起見,各人叫各人的菜,同時也各人出各人的錢,結果我同建叫了五隻湖蟹,一尾湖魚,一碗鴨掌湯,一盤蝦子冬筍;她們二位女士所叫的菜也和我們大同小異。但其中要推王女士是個吃喝能手,她吃起湖蟹來,起碼四五隻,而且吃得又快又幹淨。再襯著她那位最不會吃湖蟹的朋友朱女士,才吃到一個的時候,便叫起頭疼來。
“那麼你不要吃了,讓我包辦吧!”王女士笑嘻嘻的說。
“好嗎!你就包辦,……我想吃些辣椒,不然我簡直吃不下飯去。”朱女士說。
“對了,我也這樣,我們兩人真是事事相同,可以說百分之九九一樣,隻有一分不一樣……”建一本正經的說。
“究竟不同是哪一分呢!”王女士問。
“你真笨伯,這點都不知道,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人嗬!”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