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廬隱的回憶(2 / 2)

年暑假返上海,友人周蓮溪告訴我廬隱已與李君結婚,現與中華書局總編輯舒新城夫婦同住英租界愚園路某寓。我聽這話不勝快樂,便與周君同去拜訪。記得廬隱那一天穿一件淡綠色撒花印度綢旗袍,淡黃色高跟皮鞋,臉龐雖比十年前消瘦,還不如我想象中的老蒼,隻覺得氣質比從前沉潛了些,談吐也不如從前的爽快罷了。李唯建先生那天也見著了,一個口角常含微笑的忠厚青年,廬隱飽經憂患的寂寞心靈,是應當有這樣個人給她以溫柔安慰的。我聽他們曾發表一本《雲鷗情書集》,想討取做紀念。廬隱隨手取了一本簽了幾個字贈送給我。那天我們在她們家吃了午飯。我們談了十年來別後一切,談到現代文壇的種種問題;又談到政治上見解,廬隱對於某種正為青年所歡迎,認為中國唯一出路的政治主張似乎不大讚成。我問她自己有什麼主張,她卻不肯說了。她那時正寫一本淞滬血戰故事,布滿蠅頭細字的原稿,一張張擺在寫字台上,為了匆忙未及細閱。後在武漢大學遇見她夫兄李唯果先生談到這本書,說擬譯為英文表揚中國民族的光榮,但不知為什麼緣故,至今尚未見出版。我辭別她夫婦回家時忘記攜帶《雲鷗情書集》,寫信去討,杳無複音,大約是我將她們門牌號數寫錯的緣故。假滿赴鄂,接到她一封信,要我替中華書局中學教科書撰一篇《雲》的教材。我既懶於做文章,也就懶於複她的信,本來打算今年暑假返滬時,再去拜訪她們夫婦,作整日之談,誰知她已辭別這汙濁人寰,還歸清淨了。說起來我真抱憾無窮嗬!

關於廬隱的死,大家同聲歎息。有人說廬隱若不再嫁,何致有生產的事,沒有生產的事,何至於死亡。蕭伯納《人與超人》曾說男女戀愛是受“生命力”的壓迫,無論你什麼英雄豪傑逃不出這一關。我們在社會上本來可以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不過排斥不了生命力的牽掣,許多誌大心雄的人物都化為碌碌庸夫了。像廬隱在文壇上已算有了相當地位,生活也可以自己維持,實在沒有再行結婚的必要,而她竟非結婚不可,豈非生命力的作祟麼?這話也未嚐說得不是。不過我們若了解廬隱的性格和平生便不忍如此說了,廬隱性格極其熱烈,而據她自傳,少時既失父母之愛,長大後又常受命運的播弄,一個熱情人處於這樣冷酷環境,好像一株玫瑰花種在冰天雪窖,叫它怎樣可以蓓蕾?她創痛的心靈要求愛情的慰藉,正等於花之需要陽光的溫煦呢。在廬隱一切作品中尤其是《象牙戒指》,我們可以看出她矛盾的性格。《象牙戒指》主人公沁珠說:“在我心底有淒美靜穆的幻夢,這是由先天而帶來的根性。但同時我又聽見人群的呼喊,催促我走上時代的道路,絕大的眩惑,我將怎樣解決呢?”又說:“從前我是決意把自己變成一股靜波一直向死的淵裏流去。而現在我覺得這是太愚笨的勾當,這一池死水,我要把它變活,興風作浪。”最後她說:“事實上我是生於矛盾,死於矛盾,我的痛苦永不能免除。”生在20世紀寫實的時代卻憬憧於中世紀浪漫時代幻夢的美麗,很少不痛苦的,更很少不失敗。廬隱的苦悶,現代有幾個人不曾感覺到?經驗過?但別人諱莫如深,唯恐人知,廬隱卻很坦白地暴露出來,又能從世俗非笑中毅然決然找尋她苦悶的出路。這就是她的天真可愛和偉大處。

對於廬隱的創作小說,我還改不了那“眼高手低”的老毛病,不敢故作違心之論的誇獎。至於她的小品文則頗為我所愛讀。《地上的樂園》更可算一首哀感頑豔的散文詩,文筆進步之速,很值得教人驚異。我本來更愛童話和神話體的小說,這篇文字竟使我接連讀了三遍。她若能像她自傳裏所說再活二三十年,她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西洋哲學家說,自然的惰力是天才的阻礙,我們很有希望的女作家竟在這樣一個無端災禍裏夭折了。咳!我們還有什麼話可說。

載《文學》1934年8月1日第3卷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