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地山作品精選(2 / 3)

她把餅烙好了,端到桌上。向高向沙鍋裏舀了一碗黃瓜湯,大家沒言語,吃了一頓。

吃完,照例在瓜棚底下坐坐談談。一點點的星光在瓜葉當中閃著。涼風把螢火送到棚上,像星掉下來一般。晚香玉也漸次散出香氣來,壓住四圍的臭味。

“好香的晚香玉!”向高摘了一朵,插在春桃的髻上。

“別糟蹋我的晚香玉。晚上戴花,又不是窯姐兒。”她取下來,聞了一聞,便放在朽梁上頭。

“怎麼今兒回來晚啦?”向高問。

“嚇!今兒做了一批好買賣!我下午正要回家,經過後門,瞧見清道夫推著一大車爛紙,問他從那兒推來的;他說是從神武門甩出來的廢紙。我見裏麵紅的、黃的一大堆,便問他賣不賣;他說,你要,少算一點裝去罷。你瞧!”她指著窗下那大簍,“我花了一塊錢,買那一大簍!賠不賠,可不曉得,明兒檢一檢得啦。”

“宮裏出來的東西沒個錯。我就怕學堂和洋行出來的東西,分量又重,氣味又壞,值錢不值,一點也沒準。”

“近年來,街上包東西都作興用洋報紙。不曉得那裏來的那麼些看洋報紙的人。撿起來真是分量又重,又賣不出多少錢。”

“念洋書的人越多,誰都想看看洋報,將來好混混洋事。”

“他們混洋事,咱們撿洋字紙。”

“往後恐怕什麼都要帶上個洋字,拉車要拉洋車,趕驢更趕洋驢,也許還有洋駱駝要來。”向高把春桃逗得笑起來了。

“你先別說別人。若是給你有錢,你也想念洋書,娶個洋媳婦。”

“老天爺知道,我絕不會發財。發財也不會娶洋婆子。若是我有錢,回鄉下買幾畝田,咱們兩個種去。”

春桃自從逃難以來,把丈夫丟了,聽見鄉下兩字,總沒有好感想。她說:“你還想回去?恐怕田還沒買,連錢帶人都沒有了。沒飯吃,我也不回去。”

“我說回我們錦縣鄉下。”

“這年頭,那一個鄉下都是一樣,不鬧兵,便鬧賊;不鬧賊,便鬧日本,誰敢回去?還是在這裏撿撿爛紙罷。咱們現在隻缺一個幫忙的人。若是多個人在家替你歸著東西,你白天便可以出去擺地攤,省得貨過別人手裏,賣漏了。”

“我還得學三年徒弟才成,賣漏了,不怨別人,隻怨自己不夠眼光。這幾個月來我可學了不少。郵票,那種值錢,那種不值,也差不多會瞧了。大人物的信劄手筆,賣得出錢,賣不出錢,也有一點把握了。前幾天在那堆字紙裏檢出一張康有為的字,你說今天我賣了多少?”他很高興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仿著,“八毛錢!”

“說是呢!若是每天在爛紙堆裏能檢出八毛錢就算頂不錯,還用回鄉下種田去?那不是自找罪受麼?”春桃愉悅的聲音就像春深的鶯啼一樣。她接著說:“今天這堆準保有好的給你檢。聽說明天還有好些,那人教我一早到後門等他。這兩天宮裏的東西都趕著裝箱,往南方運,庫裏許多爛紙都不要。我瞧見東華門外也有許多,一口袋一口袋陸續地扔出來。明兒你也打聽去。”

說了許多話,不覺二更打過。她伸伸懶腰站起來說:“今天累了,歇吧!”

向高跟著她進屋裏。窗戶下橫著土炕,夠兩三人睡的。在微細的燈光底下,隱約看見牆上一邊貼著八仙打麻雀的諧畫,一邊是煙公司“還是他好”的廣告畫。春桃的模樣,若脫去破帽子,不用說到瑞蚨祥或別的上海成衣店,隻到天橋搜羅一身落伍的旗袍穿上,坐在任何草地,也與“還是他好”裏那摩登女差不上下。因此,向高常對春桃說貼的是她的小照。

她上了炕,把衣服脫光了,順手揪一張被單蓋著,躺在一邊。向高照例是給她按按背,捶捶腿。她每天的疲勞就是這樣含著一點微笑,在小油燈的閃爍中,漸次得著蘇息。

在半睡的狀態中,她喃喃地說:“向哥,你也睡罷,別開夜工了,明天還要早起咧。”

婦人漸次發出一點微細的鼾聲,向高便把燈滅了。

一破曉,男女二人又像打食的老鴰,急飛出巢,各自辦各的事情去。

剛放過午炮,十刹海的鑼鼓已鬧得喧天。春桃從後門出來,背著紙簍,向西不壓橋這邊來。在那臨時市場的路口,忽然聽見路邊有人叫她:“春桃,春桃!”

她的小名,就是向高一年之中也罕得這樣叫喚她一聲。自離開鄉下以後,四五年來沒人這樣叫過她。

“春桃,春桃,你不認得我啦?”

她不由得回頭一瞧,隻見路邊坐著一個叫化子。那乞憐的聲音從他滿長了胡子的嘴發出來。他站不起來,因為他兩條腿已經折了。身上穿的一件灰色的破軍衣,白鐵鈕扣都生了鏽,肩膀從肩章的破縫露出,不倫不類的軍帽斜戴在頭上,帽章早已不見了。

春桃望著他一聲也不響。

“春桃,我是李茂呀!”

她進前兩步,那人的眼淚已帶著灰土透入蓬亂的胡子裏。

她心跳得慌,半晌說不出話來,至終說:“茂哥,你在這裏當叫化子啦?你兩條腿怎麼丟啦?”

“噯,說來話長。你從多喒起在這裏呢?你賣的是什麼?”

“賣什麼!我撿爛紙咧。……咱們回家再說罷。”

她雇了一輛洋車,把李茂扶上去,把簍子也放在車上,自己在後麵推著。一直來到德勝門牆根,車夫幫著她把李茂扶下來。進了胡同口,老吳敲著小銅碗,一麵問:“劉大姑,今兒早回家,買賣好呀?”

“來了鄉親啦。”她應酬了一句。

李茂像隻小狗熊,兩隻手按在地上,幫助兩條斷腿爬著。

她從口袋裏拿出鑰匙,開了門,引著男子進去。她把向高的衣服取一身出來,像向高每天所做的,到井邊打了兩桶水倒在小澡盆裏教男人洗澡。洗過以後,又倒一盆水給他洗臉。然後扶他上炕坐,自己在明間也洗一回。

“春桃,你這屋裏收拾得很幹淨,一個人住嗎?”

“還有一個夥計。”春桃不遲疑地回答他。

“做起買賣來啦?”

“不告訴你就是撿爛紙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