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是什麼呢?其一是紳士鬼。其二是流氓鬼。據王學的朋友們說人是有什麼良知的,教士說有靈魂,維持公理的學者也說憑著良心,但我覺得似乎都沒有這些,有的隻是那兩個鬼,在那裏指揮我的一切的言行。這是一種雙頭政治,而兩個執政還是意見不甚協和的,我卻像一個鍾擺在這中間搖著。有時候流氓占了優勢,我便跟了他去彷徨,什麼大街小巷的一切隱密無不知悉,酗酒、鬥毆、辱罵,都不是做不來的,我簡直可以成為一個精神上的“破腳骨”。但是在我將真正撒野,如流氓之“開天堂”等的時候,紳士大抵就出來高叫“帶住,著即帶住!”說也奇怪,流氓平時不怕紳士,到得他將要撒野,一聽紳士的吆喝,不知怎的立刻一溜煙地走了。可是他並不走遠,隻在弄頭弄尾探望,他看紳士領了我走,學習對淑女們的談吐與儀容,漸漸地由說漂亮話而進於擺臭架子,於是他又趕出來大罵雲雲……這樣的說法,比起古今的道德觀念來,實在是一點規矩也沒有,卻也未必不最近乎事理,是平伯所說的感覺,亦是時人所病的“趣味”二字也。
再記起去年我偶爾在一個電影場上看電影,係中國影片,名叫《城市之夜》,一個碼頭工人的女兒為得要孝順父親而去做舞女,我坐在電影場上,看來看去,悟到古今一切的藝術,無論高能的低能的,總而言之都是道德的,因此也就是宣傳的,由中國舊戲的臉譜以至於歐洲近代所謂不道德的詩文,人生舞台上原來都是負擔著道德之意識。當下我很有點悶窒,大有呼吸新鮮空氣之必要。這個新鮮空氣,大約就是科學的。於是我想來想去,仿佛自己回答自己,這樣的藝術,一直未存在。佛家經典所提出的“業”,很可以做我的理想的藝術的對象,然而他們的說法仍是詩而不是小說,是宣傳的而不是記載的,所以是道德的而不是科學的。我原是自己一時糊塗的思想,後來同知堂先生閑談,他不知道我先有一個成見,聽了我的話,他不完全的說道:“科學其實也很道德。”我聽了這句話,自己的心事都丟開了,仿佛這一句平易的話說得知堂先生的道境,他說話的神氣真是一點也不費力,令人可親了。
二十三年七月